轻到几乎是扑过去,把自己埋在床边。
他抓起白行玉的手腕,衣袖松松垂下,青紫的淤痕烙印显露出来。
古鸿意想抓紧他,自己的手却忍不住打颤,怕他丢,又怕他痛。
他的手腕又薄又轻,正如他的双剑轻盈纷繁,高崖流水一样轻锐。这样一对青玉腕子,要被折下来,磨成剑柄么?
“我看明白,你师门把你当个兵器养。”古鸿意凝视着他手臂隐隐的蓝青筋络,声音又轻又哑,“他们难不成要拿你的骨头锻成剑么。”
说完,古鸿意仰面冷笑。
“你的父辈,也是绝世的剑客么。不然,那个鬼剑门,怎么非要把儿时的你认回去。”古鸿意盯着他手臂上一团团疤痕,一阵失神。
“把你认回去,又不照顾好你,甚至……像利用你似的。”
这算什么师门。
少时,古鸿意问过师父,为何要在千万人中选中自己这个小乞儿,他眼睛亮亮的,一叉腰,严肃问道,“难不成,我是大侠之后。”
公羊弃把他的头发揉得很乱,温温柔柔说着,“你就一小乞丐呀。”公羊弃搓一把他皱巴起来的脸颊,又笑笑,“因为小衰兰一看就是咱们家的人。”
公羊弃指了指瘦削高挑的平沙雁,又指了指长须美髯的袖玲珑,“师父眼明,咱们衰兰跟师兄一看就是亲师兄弟。”
衰兰和师兄师叔们果然很投很投,很亲很亲。
古鸿意如今回想入盗帮后的日子,最大的挫折竟是华山论剑惨败,险些丢了性命。
这也怨他自己非要不自量力给白幽人下战书,怪不得师兄师叔。
此外,要么跟着毒药师采药行医,要么跟着平沙雁飞檐走壁,要么盗帮集结,热热闹闹闯汴京,走洛城,游朝歌……
细数过往,他并没吃过大苦头,更没见过血雨腥风、诡谲波澜的师门斗争。
师兄师叔把衰兰保护得很好。
亦或说,世上哪有那么多流血与斗争。
生活就是慢慢悠悠的生活。江湖就是快快活活的江湖。
师兄师叔天南海北恣意闯荡,带着一身尘土灰扑扑地钻进盗帮老巢那个小小的洞穴。
等着醉得意烧一桌热腾腾好菜,温一桌陈年的好酒。
等袖玲珑从房梁上翻身跃下,掏掏袖笼,变戏法似的亮出新奇的小玩意。
等着所有人围作一团,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自己此行的见闻。再齐声骂一句盟主,他又在追杀公羊弃!烦煞人也!
他本觉得这是人生的常态。有剑,有酒,身后是温暖与稳定,加一点快意的奇遇。
可白行玉过得是如何的日子呢。
哪有这样的活法呢。
那些人凭什么这样对待他呢。
杀意,被心头的酸涩压了下去,涨潮一样压了下去。
“以后再也不吃苦头了,跟我成亲,以后的日子里只有弄弄花草,逛逛闹市……好吗。”
声音从手臂环抱间溢出,手臂抱得越紧,声音越颤抖,越沙哑。
古鸿意垂眸,又思忖,侠客的生活当然不能止步于这一方小小的庭院,便补充道,
“等住得无聊了,我带你走。我有天下第一的轻功,带你离那些坏人远远的。
天涯海角,千山万水,我们一起去看看。”
他温温柔柔地笑着,说出这些话,像承诺,也像赎罪。
他最骄傲的就是自己的轻功,步履如飞花,能把远山踏成脚下的顿挫。
可他跪在床边,并无处使出大成的轻功,万山的连绵只能在心间起伏。
这样的日子还有半年。身后是小窗,窗外暮春乱红飞逝,雪日还隔着半个花期。
他徒劳地握着那瓷白的手腕,作了支点撑住身子,还是伏下身来轻轻蹭着被褥。
“……我好想你。”
可这是白行玉睡去的第一日。
白行玉羽睫轻轻落着,听不见他所有的诉衷情。
*
金围带落尽时,盗帮众人便决定离开了。一是大家本就该各走各的天南海北,一如往常。
二是江湖联盟为剿灭盗帮又下了通牒,众人齐聚汴京,实在惹眼。
毒药师正收拾着打着补丁的小包袱,仔细检查那个补丁开了破了,及时找袖玲珑缝好。
背后忽起凉飕飕一阵风。
回头,原来是失魂落魄的师弟。他漂亮深邃的眉眼凝成了一团一团忧愁。
师弟垂下眼帘,轻声问,“师兄,五日,够我爱慕一个人么。”
毒药师淡淡微笑,答:“我不知。我没老婆。”
待师弟扶着美人尖紧紧捏着眉心,毒药师方揉揉他的头发,温声讲,“怎么只算五日呢。”
“我们朝夕相处,其实只有五日。”
毒药师沉吟片刻,才缓缓回答,“那若是从你十二岁那年算起呢。”
毒药师只是轻轻笑笑。
师弟睫毛一抬,却又倏忽垂下,踌躇着张张嘴,却又哽住。
“师兄,我被困在那五日里了。我好想回去,再救一次风尘,这一次,我直接使轻功带他走。”
“是我做错,让他伤神。我怕他在昏沉间都在伤神。”
毒药师垂眼,“衰兰,你没有做错。如今这样,已是很好的结局。”
“……可我等不下去了。”师弟把头垂得很低。
“师兄,我原来是胆怯之辈。我日夜都在担忧,那些坏人会再来找我。”
毒药师抬眸笑笑,“你从来不怕疼也不怕死,怎么如今怕起梅一笑了。”
师弟气息紊乱地哼一声,蹙眉讲道,“我死便死了。可我怕他们,抢走他。”
毒药师叹一口气,一把揽住师弟的肩膀,却发现自己已揽不尽,衰兰已经长成宽肩窄腰的挺拔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