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水将双泪, 你也莫看他了。”白行玉偏头皱了皱眉心, 轻手把剑放倒,又摸了下剑身。
这样也不能捂住剑的眼睛。
他便把刚刚解下的古鸿意的衣裳叠了叠, 盖到锦水将双泪上。
一阵夜风穿过船舱,他打了个寒噤,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裎身很久了。
快去换衣服。
“我已换好,便去船舱外等你。”背后,古鸿意的声音传来。
听到声响,他正套了一半的头,反愣了愣,就这么整个人缩在红绸缎里静静等了一会儿,估量着古鸿意已离开,他才慢慢从缎子里探出头来,谨慎地慢慢偏头,盯一眼那个位置。
确认古鸿意确实离开了。穿穿穿。
白行玉换好千红一窟准备的衣服后,重新伸手把锦水将双泪扶起来。
他盯了盯剑面中自己的样子。自己其实看不出个好坏来。
然后,他把剑搂仅怀里,额头支着剑柄,垂下眼眸,安静地坐了一会儿。
“锦水将双泪,你告诉我,他……”
他学着古鸿意的样子跟剑说话。
先清清嗓子。尽量郑重、虔诚。
虽然不知道自己一个哑巴清嗓子有何用。
“我看不明白他。”
锦水将双泪“叮”一声倚靠在他怀里:
“如何应付师兄师叔?那我们成亲。”
“我不仰慕你。”
“我没有任何分外的情义,对别人也一样的。”
“我们只是在师兄面前装装样子。”
以上发言,并非出自锦水将双泪之口,它只不过是滟滪堆下,白浪淘洗出的一块玄铁。
铁岂会说话。
但它的主人已目光空空,把额头重重抵在墙壁上,许久一动不动了。
“锦水将双泪……那他会走吗。”
主人垂下眼帘,揉了下额头压出的一方红印。
锦水将双泪很安静地泛着水的波光,与芍药的柔光,没有再回答他。
白行玉按了按不自主下陷的眉心,又一指挑开水红滚着银线的衣襟,看一眼小腹的黥刑。
他摊开手腕,重重按了按腕心。手脚筋全断了,运开碧血莲花蕊的时候,挥剑很吃力。
今夜,自己还能再撑一场战斗,这便是极限了。
盯着自己的腕子,他沉思了片刻,眼眸跳了一下,某些纷乱的思绪,呼地清晰了:
离开明月楼后,一步一步,都靠古鸿意。
从救风尘,到对峙残月,到重举霜寒十四州杀追兵,再到袖玲珑暗器杀黄家三兄弟,乃至斩首李守义、火烧明月楼。
就连帮自己把残破的手脚串起来的千红一窟,都是古鸿意的熟人。
就连锦水将双泪,都是古鸿意找回来的。
久久跪在船间,只觉得脊梁有些痛,船舱好窄,天地好窄。
除了古鸿意,生命竟容不下第二个支点了。
想到此处,他骤然回头望一眼船舱外,去寻古鸿意,只见他盘腿坐在船头,正颔首和老船夫攀谈。
他的身影是一道铁锈色的荒山。长发随意挽成一个低马尾。
确认古鸿意还在身边,白行玉才舒一口气,慢慢垂下眼眸,转回身来。
“你不要走。”他摩挲着指腹,很快确认下来。一遍一遍地在心中重复着。
如果古鸿意走了,他自己便什么也不是了。
今夜为止的每一步,如果是他一个人,一件事都做不成。
想明白这件事仅需一瞬间,来不及嘲笑自己失势,“不是习惯孤独的剑客么”,可心里只剩下不安。
古鸿意,你不要走。
要想办法,留住他。他摩挲着锦水将双泪,思索着,自己还有什么能留住他。
自然没有财物。但古鸿意也并非爱财之人。
他再次把手腕并起来,狠劲一翻,青蓝色的筋脉涨起,却感受不到任何活水的流动。手脚筋早断了。
很快想明白,他只有一把剑,和一个破破烂烂的自己。
古鸿意并不需要一把新剑。
那么,眼下只有一种解法。
迎着月光走向波光中,走近古鸿意盘膝坐于船头的身影。
贴上古鸿意的后背,把下巴放在他肩窝时,白行玉动作很轻。
*
剑门,竹影随风簌簌。
须发全白的老者静坐竹椅上,静静捻着木珠,那木珠已被盘得赫然水亮,如马的鬃毛。
“你道,白幽人,就在汴京。”
老者却不甚在意,淡笑道,“可他已不是剑门的弟子。与我何干。”
老者便合掌啸道,“送客——”
“且慢。”来者腰间挂斧,抱拳正色道。
“他与盗帮勾结。”
老者不动声色,微笑道,“盗帮?”
“盗帮总归是群薄情寡义的家伙。皓月,你们一支剿匪队伍,他们和白幽人便会分道扬镳。”
皓月面色复杂,“非也。他们似乎因此勾结得更紧密了。”
皓月叹了口气,“您有所不知,残月赴汴京应战,便是为盗帮平沙雁所阻。而且,不只他一个人,是整个盗帮。”
老者挑眉,“哦?”
讲到此处,皓月目光骤然一沉,缓缓道,“譬如,盗帮那个小师弟 ,衰兰送客手,他甘愿为白幽人死。”
老者缓缓捻着木珠,长眉一蹙,倒是笑了,“幽人那孩子,何时如此招人待见了?真是笑话。”
老者再次重重合掌,回声在夜风里呼啸,“送客——”
“剑门,是清净地。若要剿匪,你们且去。与剑门,无干系。”
皓月只得作揖拜别,提起斧头几步便消失在簌簌竹影深处。
老者长吁一口气,便将那水亮木珠一抛,珠玉声响,清脆铮鸣,他抚须沉吟,“盗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