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扫过来,谢瞻便下意识地避开了。
片刻后,他强迫自己慢慢抬起眼,提起一口气,直视着她道:“是,我有话想对你说。”
一旁的纱灯中,烛火忽“吡呲”闪烁了下,昏暗的灯光映照在他两道浓黑的剑眉上,狭长的凤眼里也映出两簇淡金色的火焰,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
心跳没来由地漏了一拍。
沈棠宁怔了一下,再次迅速垂下眼帘。
“你说。”
“你去了镇江,以后还回京都吗?”
“……不回了。”
“为什么,难道京都城就没有一个值得留恋的人?”
他面无表情地说着,衣袖下的十指却一根根紧紧地攥了起来。
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一般,耳边只剩下了他的呼吸声与纱灯中灯油在继续“吡呲吡呲”的声音。
直到她平静地回答他:“是。”
悬着的心终于坠了下去。
明明已经知道她的答案,为什么还要来试探,来自取其辱?
“好,明日一早我便不送你了,珍重。”
谢瞻淡淡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夜里突然变了天,星月都藏了起来,乌云蔽日,大风呼啸。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沈棠宁在梦里梦见了圆姐儿。
圆姐儿长大了,要出嫁,她听说圆姐儿出嫁的消息,高兴得几日没睡着,从镇江千里迢迢赶到京城来看她。
可等她赶到镇国公府时,女儿已经坐上了花轿。
她苦苦哀求女儿见她一面,女儿却质问她这么多年来对她不闻不问,如今要出嫁了,她这个当娘的反而想起女儿来了。
圆姐儿不仅不见她,还冷漠地让门房和管事将她赶出去,说从今往后她都没有她这样狠心的娘。
听着女儿冰冷的话语,沈棠宁心痛如绞,一时哽咽了起来。
越哭越难受,最后竟是嚎啕大哭,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
十几年五千多个日日夜夜,她忍受着锥心蚀骨的思念就是为了见女儿这一面,亲耳听到却是她这样绝情的话语!
这十几年来她也多想来看一看她,这个因她一时之错而阴差阳错怀上的孩子,这个十月怀胎从她腹中呱呱落地的孩子,这个她背负着无数指责与谩骂才生下的孩子。
她不敢让女儿知道她会有她这样一个落魄而不体面的母亲,不敢去打扰她的生活,如果没有她,她永远都会是镇国公府被姑姑和祖母疼在掌心长大的四小姐。
而她,她又算是什么呢……
“你做噩梦了,宁宁,宁宁……”
耳边仿佛有人焦急地,温柔地呼唤她的名字。
他的胸膛坚实,温暖,充满力量。
这不就是她在一直苦苦寻觅渴望的怀抱与港湾吗?
沈棠宁紧紧搂着这个怀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直到窗外骤然响起的惊雷声,她才回过了神来,身子一僵。
怀里抱着她的男人身上那淡淡的瑞脑香,是谢瞻……意识到不是在梦中,她慌忙推开眼前的男人,背过身去擦泪。
“做噩梦了,梦见圆儿了?”
背后,他轻轻地问。
沈棠宁鼻尖一酸,两行泪就止不住地淌了下来。
“我梦见圆儿要出嫁了,可她,她不肯认我!”她闷闷地道。
谢瞻握住她的单薄的双肩,将她转过身来,面朝向他。
“你既然舍不得,为什么还要装成没事人的样子?”
“我不想她以后恨我,怨我是个无能的母亲,如果不能抚养她长大,我又何必还要打扰她的生活……”
她那双美丽的眼眸里满是忧愁与痛苦,眼尾流下的泪水宛如一颗颗晶莹的珠。
这样的她可怜,又令他无比心疼,
谢瞻终于忍不住道:“那你就不要走了,留下来,我们一起把圆儿抚养长大!”
沈棠宁哭声顿了下。
她以为他只是在说笑,并没有回应,只是哭声慢慢停了下来。
反正话已经说出去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没有回旋的余地。
原本始终在嘴边打转的几句话,好像在这一刻突然变得不再难以启齿了。
她不是已经决定再不回京都了吗,倘若沈棠宁拒绝,他得到的也不过是与她再不相见的下场。
他要为自己再争取一次,哪怕得到的依旧是她的拒绝。
至少问出口,从今往后他便不会后悔。
这般一想,竟是豁然开朗,谢瞻抬起沈棠宁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地道:“宁宁,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愿不愿意与我做一辈子的夫妻,是有名有实的夫妻,我要与你做真正的夫妻!”
这话无疑如惊雷一般,沈棠宁心神巨震,下意识地张大了唇儿,不敢置信地看着谢瞻。
谢瞻说:“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觉得和我过完余生也许并没有那么讨厌,你也不想离开女儿,我们夫妻二人便一起抚养女儿长大,好吗?”
“阿瞻,其实你不必可怜我。”
她摇头,垂下了长长的眼睫。
“我……你知道我被叛军掳走过,就算我清清白白,在世人眼中早已是不贞洁的女子……”
“放屁,那都是胡说八道!”谢瞻打断她道:“我早就说过,我谢瞻从小到大狂悖无礼,不在乎世人的眼光,什么贞洁名声,我统统不在乎!”
“你明明就知道,我娘当年便是死于契人之手,走得不光彩,所以这么多年来我对契人恨之入骨,却从未有一日怨过我娘。宁宁,被宗瑁掳走并不是你的过错,不要因为别人犯下错来惩罚自己。只要你不说,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你曾被掳走过,你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