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程阙接下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序沂都不太记得了,或者说刻意忘却。他只记得那天他从寒室中走出去的脚步有些仓促,说来好笑,倒像是逃出去一般。
他在室外夜间的风雪中站了半晌,外袍留在了程阙身上,自己只穿一件单薄的白衣,直到四肢都已经麻木了,心脏才缓缓平静下来。
那天七门的山路上,又多了一道苍寂的足印。
序沂在掌门门前站了半宿,雪落了满身,像个静止的人形塑像。
等到门童清晨打着哈欠出门看见这一幕,吓得整个人都愣在原地,颤巍巍道,“霁……霁寒真人这是做什么,需……需要我去通报掌门吗?”
序沂的眉眼上都结了一层厚重的霜,淡漠垂着,脊背坚.挺,声音夹杂着疲惫,却是一如既往地清冽动人。
他说:“劳驾。”
片刻后门童走出来,瑟瑟发抖道,“现在天色未亮,掌门还没起,要不真人请先去厅堂稍候,我……”
“不必了。”序沂淡淡答,“我等他。”
门童从没见过这等架势,更没见过如此的霁寒真人,他鞠躬着走回去,小半个时辰后又再次走出来。
“掌门醒了。”他小声说。
序沂道过谢,跟着门童走进去。掌门明显是刚醒没一会,还在对着铜镜束发。
见序沂来了,掌门屏退左右,转过身来看向序沂许久,随后长长叹了口气。
浑身上下这么狼狈,除了为了他那小徒弟,掌门想不出其他的原因。
序沂几乎算是他一把手带大的,对其了解得很,他知道序沂性子倔强,一旦认定了什么事,就没人能劝他放下。
“说吧。”掌门轻叹道,“这次来又是找我做什么?”
序沂垂眸,低声答道,“弟子想进禁书层。”
还是一如既往地直白、一阵见血、不留情面。
掌门微迷了眼睛,蹙眉道,“还是为了他?”
序沂没回应,权当是默认了。
掌门深吸一口气,背着手来回走了几趟,似是有些烦躁,最后定在序沂身前,沉声问着,“你可知此事极难,代价惨重。”
序沂点头。
“你就愿意为他承受那些后果,你可知若真酿成恶果,你将如何处理?”
序沂垂眸思索了片刻道,“前辈,我意已决。”
“罢了。”掌门自知序沂性子,妥协道,“今晚过去吧,只一晚。”
序沂当晚在禁书层待了一宿,他并没找到针对入魔的解决方法,却得知走火入魔之人极易失去神智,也容易伤人伤己。
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尽量保护程阙的安全。
他在一本书中看见:桃木牌可为护身符,符文两面分别刻上两人,其中一人可替另一人承受全部的伤口与痛苦。
可木牌的制作时间冗长,需要用掺杂着灵力的鲜血刻制,而且一天只能刻一笔。
序沂每天白天处理好外面的各种事情,晚上刻完了木牌来到静室看程阙,仿佛从极端的喧闹步入了极端的孤寂。
程阙的状态越来越差,他清醒时的状态很少,刚开始的时候又闹又缠人,最后也逐渐安静了下来。
一如窗外无边的死寂。
因为被铁链束着,序沂也并不担心程阙会受到伤害。开始的时候程阙的四肢总会被生铁磨破,后来序沂在铁链间输入温热的灵力,使其悬空在程阙手腕之上。
程阙迟钝地垂头看向自己的手腕,也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那段时间序沂的内心纠结到发疯。
他知道程阙喜欢热闹,喜欢痛快,喜欢自由,他喜欢在山路上跑,喜欢坐在树上,喜欢跟着徐瑾下山游历。
若是他某天清醒过来,大概宁愿死也不愿过这样的日子。
但序沂却不同。
他只想要这个人活生生地在他面前,他宁愿编织一个纯金的精致牢笼,将落魄而走投无路的金丝雀保护在里面,不受任何人的觊觎。
但另一方面,也断送了他飞往长空的路。
多么多年前将他带回七门真的是对的吗?自己这些苍白的坚持真的是有必要的吗?他无数次这样问自己。
日子这般过了许久,序沂的木牌也刻好了一半。
那天的程阙有些反常。
他的衣衫由于挣扎依旧是乱的,由于这几个月不怎么见阳光,肤色较往常还要苍白些,在月光的映衬下趋于透明。
含情上挑的眸子缓缓勾过来,宛如月落银湖,怦然四溢。
序沂的脚步倏地停在门口,犹豫着唤了一声程阙的名字。
程阙应了一声。
不知道已经多久没见过对方清醒时的样子了,序沂心下一紧,快步走过去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程阙薄薄的眼皮一.颤,微抬了抬下颌,示意序沂低头。
序沂俯身去听的瞬间,对方却忽然猝不及防地抱住了他。
少年身上独有的体香扑面而来,就像曦光中飘散的细小尘埃。对方的手臂有些细瘦,抱住自己的动作僵硬而执着,像是要用尽全身上下最后一点力气。
但对方在抖。
一把火烧尽了水雾,序沂忽地觉得喉咙有些干哑,他抬手想要将对方推开,碰触到对方身体的那一瞬,却只变成了轻缓的安抚。
他想,会不会是程阙醒过来后看屋子里没有人被吓到了,是不是白天有谁来过这里难为他了。
但显然都不是。
他的程阙离他越来越近,直到在他怀中缩成一团。
那人小声说,“师尊,你能不能稍微喜欢一下我。”
埋在心底不可言说的心意是一颗定时炸.弹,程阙的一句话将它干脆直白地引爆,满脑子都是烟花的余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