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殷惠儿迟钝地愣了一下,缓缓抬起头,确信是与她说话,眸光一黯道:
“我......我......”
她下意识想到所谓的“家”,亲爹将她献到侯府,家书都不愿回应,继母把持着家宅一应事务,只在乎亲生的弟弟,恨不得早日将她送出去。
这样的地方,真的算她的家吗?
如今侯爷落败,她不再是处子之身,家中谁人想认她呢?
她宁可流落街头,咬牙熬下去,也不想被人驱逐折磨,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多谢陈大哥好意,我没有家了。”
殷惠儿认得陈陵远,目光躲闪着不敢对视,声音微弱渺小地回应着。
二人一坐一立,相对无言,她自知这话不中听,生怕因此冷场,赶忙补了一句道:
“今夜是除夕,多好的日子呀,陈大哥快回去陪家人吧!雪天路滑,我等到天亮会自己走的。”
陈陵远轻轻“嗯”了一声,稍一思忖便拧起眉心,诧异地凝视着她的身影。
这话的意思是,要在侯府门口熬一整夜吗?
可是冰天雪地,她连御寒的衣物都没有,下场大抵只有一个。
“给你些碎银,找一家客栈吧。”
他有些看不下去,咳了一声收回目光,伸手就要去掏钱袋子。
“这个日子,哪还有客栈开着?”
殷惠儿像是听到了一个玩笑,勉为其难地扯起嘴角,催促道:
“不必麻烦了,你快些走吧。”
此话一出,陈陵远愣了一下,在街道上放眼望去,家家户户紧闭大门,皆是阖家团圆,屋内传来欢声笑语。
除非是数倍银钱,否则无人乐意在除夕夜开张忙活,更何况现在已经是后半夜。
他掂量了一下钱袋,身上的这些显然不够,却又做不到撒手离开,不放心地瞥了她一眼,纠结许久才下定决心,试探道:
“我在南街有家小酒馆,姑娘若是愿意,可以用个年夜饭。”
殷惠儿的眼底亮起光彩,似是在怀疑这话的真假。
毕竟她的身份和遭遇,连骨肉至亲都甚是厌弃,更何况一个目睹过她最肮脏不堪的模样的男人。
不过她别无选择,登时坚定地点头,跌跌撞撞地起身,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此后,漫漫风雪之中,多了互相搀扶的两道身影。
*
酒馆的铺面不大,地方也偏僻,屋内只有寥寥几张桌椅。
陈陵远费劲地扫去门前积雪,简单生火热了几道菜,摆在殷惠儿的面前。
她当真是饿得狠了,顾不得仪态和举止,端起碗筷就狼吞虎咽起来,眼圈渐渐红了,清泪滴落在饭菜之中。
不一会儿,剩饭都吃得干干净净,殷惠儿一点点冷静下来,惭愧地低下头,手指紧张地不断搓动。
她不好意思吃白食,又不知能做些什么,只能在沉默中没话找话,讪讪道:
“陈大哥一片善心,是我耽搁您与家人团聚了。”
陈陵远视线一滞,遗憾地盯着她,微微弯起唇角,淡然道:
“我是侯府家奴所出,生母已然亡故,生父不详。”
听了这话,殷惠儿赶忙抱歉地掩唇,更为歉疚地垂下眼帘,暗自责怪自己不会说话,提起旁人的伤心事。
她学着闭口不言,动作利落地收拾碗筷,小跑着去后门的井口打水洗净。
“天太冷了,你先搁着,明日再说吧。”
殷惠儿决然摇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声音像是堵着棉花,道:
“陈大哥,你就让我做些什么吧。”
说罢,她做得更加卖力认真,将碗筷洗得一尘不染,锃亮反光。
那双在侯府娇养的手,冻得通红肿胀,颤抖不已,她却一声不吭,只是悄悄藏在身后。
当初自恃姿色、辗转于权贵之间,到头来却一无所有的少女,终于带着浑身的伤,从梦中醒了过来。
陈陵远明白她想报恩,瞧着她这副模样,心里也不好受。
特别是想到今夜过后,她不知身在何处,又会独自面对什么,更是忐忑不安了。
鬼使神差地,他并未思虑太多,不禁开口道:
“你若是无处可去,就留下吧,正好酒馆缺个帮手。”
殷惠儿手上力道一松,险些以为听错了,怯懦地错开目光,小声道:
“但是,我的那些事,你不是不清楚......”
外人听说她的过往,不免会心生鄙夷,而陈陵远是侯爷身边的人,知道得更多更详尽,怎会不厌弃她呢?
然而,陈陵远沉默良久,沉吟道:
“殷姑娘,遇人不淑,从来不是你的过错。”
他看得出她的心思,不动声色将一切揭过,温声道:
“他已经死了,我看上的人,向来不会错的。”
说完这些,陈陵远没有逗留,给她收拾了一间卧房,兀自上楼歇息了。
殷惠儿眼眶酸涩,双腿绵软地坐了下去,脑海中一遍遍回荡着那句话,仿佛卸除了枷锁,释然地哽咽不已。
*
江南气候温暖,冬去春来,冰雪不出几日便消融殆尽。
京城到金陵的马道好走不少,林知雀终于同从前一样,每隔三五日就能收到裴言渊的书信。
她还是坚持不懈地追问惊喜是什么,而那家伙故意藏着掖着,就算写了厚厚一沓纸,也对此闭口不提。
直到她告诉裴言渊,金陵的一应事务都料理完毕,他才在回信上加了一句——
“春已至,可缓缓归矣”。
等了这么久,林知雀亦是迫不及待,辞别了族中长辈,顺道与沈槐安一同回京。
半旬之后,停船靠岸,远远就瞧见侯府的马车,还有那道颀长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