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随风冷笑一声,“谏臣?这帽子奴婢可不敢戴。
赵氏一门是陛下钦定的叛臣贼子,程大人深得帝幸如日中天, 既然平反无望,说什么谏臣也太儿戏了些。”
一番话怼的苏训无言以对。
打入贱籍,对清流来说,是比死更残忍的刑罚。
世家公子,能忍住如此奇耻大辱, 在下九流的地方挣扎求生,大抵不在沉默中变坏, 就在沉默中变态。
赵随风显然已经变态。
他摊开手,“好在此行, 我也没对殿下报太大希望。
南直诸处,但凡有胡十三施粥施米的地方,我都将程先藏粮一事广而告之。”
宁云顿时明白了他的意图,“你竟胡闹至斯!”
他气血两虚,骤然情绪波动,竟生生吐出一口血来,“马报一起,城中大喊破城的流民,可也是你的安排?”
赵随风诡异一笑,“是我!如此好叫朝不保夕的灾民一窝蜂全拥去江西、湖广,我倒要看看,面对十万流民,这两省的铜墙铁壁可破不可破!”
两地军卫已经戒严,若这些流民当真西进,下场可想而知。
青年这是在以米粮为饵,推波助澜引江汉大乱!
不止宁云,连与赵随风亲近的胡十三,也呆立当场。
“随风,你可知灾民擅自涌入省界,怕是难逃一死,届时军民冲突,必有大乱?!”
“不用届时,现下大约已经乱了。”
赵随风阖下眼帘,微微扬首,似是在听远方的战鼓。
“这黑白颠倒的世界,可真荒唐。
为善的,没有好下场;作恶的,硬是拿他们无法。”
“若是只能用血才能换来正义……”
他轻轻抬起不染纤尘的手,放置眼前细细端详,“那就多流些又何妨?”
仿佛应照他的话,沿堤又有几骑轻马疾驰而来,口中大呼:“急报——急报——”
不多久,方才领命而去的方徵言又火急火燎折了回来。
“太子殿下,大事不好!马报所过之处,沿途宿松、望江等县灾民涌入黄梅、九江夺粮,军卫驱赶不及,已成暴乱。”
赵随风冷静地近乎冷血,“只有这些怎么够呢?
大抵要同九年李江起事那般撼天动地,才能叫这人间炼狱无所遁形。
宁枢不仁,视万民为刍狗,下一个就是凤阳府。
你们猜,江左四州府要行洪的消息走漏,会不会再生出第二个李江来?”
眼见着他越说越大逆不道,明孝卫指挥使当机立断,“速速拿下他!”
谁知赵随风早有准备。
几乎在明孝卫动手的瞬间,青年就将一柄精巧的匕首快狠准送进心口。
殷红的血一丝丝泅出,在他素净的前襟晕染出凌乱的花朵。
他退了几步,笑得肆意,“咳……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被……抓,宁死也……再不入监牢……”
胡十三几乎绝眦。
“随风……随风……”他小心翼翼扶住人。
可惜将死之人身躯异常沉重,他竟扶不住。
只得跪坐在地,小心将人揽在怀里。
“快……快叫大夫,救救我弟弟,求求你们了……”
商场摸爬滚打数年的青年,此刻褪尽城府,无措地像个孩子。
他双手颤抖,声音哽咽,“随风,你不要吓哥哥。”
“胡十三,你……咳你还真是烦……
你一直都不懂啊……二十年前……跟……父亲一起死,对我来……咳咳咳……说,才是最好的……结局……”
“我骗你……骗你说要平反,你还……真信。”
赵随风笑着笑着,一行清泪落下,“可是……可是平反有……什么用,轻飘飘一个……咳咳咳……忠义之臣,能叫父母……活过来吗?能叫……能叫我的人生……重来吗?”
“我可以带你去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去闽中,去海外……”
“不要……自欺欺人了,我这一生……都忘不了所受……屈辱。”
胡十三手忙脚乱地擦去他嘴角溢出的血沫,“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赵随风喘了口气,涣散的目光转向宁云方向,“太子……殿下,赵家的治淮……咳咳咳……法子,再不会有,既然天下负我……便也叫我负一回天下……咳咳咳……好了……”
“我赵家一门……都在地下等着看……昏君的下场……”
这一刀扎得极狠极深,随行御医来得迅速,但把过脉后直摇头。
“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一心求死的人啊。”
胡十三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岁。
他不信邪,抱起赵随风渐渐冷去的身体向外冲去,“不会的,不会的,城中大夫呢……”
纵使不忍,指挥使还是将他拦下。
“胡老板,节哀。江汉大乱,你也难辞其咎,怕是由不得你胡乱行走了。”
胡十三似已疯魔,全然不顾明孝卫的拦截,只一味强闯。
情势急转,令顾悄应接不暇。
上一秒赵随风还言辞犀利,说着要翻案,下一秒就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青年看似毒舌恣肆,其实内里柔软善良。
春风楼初见,他仗义替顾悄鸣不平;钓鱼时也处处关照,生怕他吃亏;哪怕点头之交,他也愿意在玉奴被欺辱时出言解围……
过往一幕幕,犹如昨天。
府城那些日子,他细细教顾劳斯易容,不厌其烦教他小倌身段神态……
现在想来,这些于顾二、胡十三,只是一场阳谋,于随风本人,无异于撕开血肉,钝刀凌迟。
或许那时似真似假的怒意和讥讽,已是他千疮百孔的尊严所作的最后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