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如此,在刘阶面前,张太岳这个名字几成禁区。
段不循竟然敢提,还明目张胆地说他不如张太岳,这无异于是在明晃晃地打他的脸。
刘阶看着他,只觉僵硬感缓慢地侵占了自己的全身,自面部蔓延到后脑勺,再到脊梁骨。为了缓和这股僵硬感他的手用力攥住太师椅扶手上的豹头,胸膛在忍与发作之间来回起伏。
胶着之际,忽然闻听门外起了喧哗,紧接着便有一人不顾侍卫阻拦强行闯入,看清脸却是段不循带来的那个跟班,冯遇。
冯遇不管不顾地闯进来,抱拳与刘阶道了声“小人得罪”,回身附耳与段不循说了句什么,就见段不循面色瞬间大变,竟是一言不发,起身就要往外走。
陆梦龙不知怎么回事,急忙跟着站起身来,使劲拉了他一把,“不循!”
段不循脚步陡然滞住,像是大梦方醒,回头朝着刘阶一拱手,沉声道:“老师,我家中出了急事,来不及细说,失陪了!”
说罢也不待刘阶答应,径自带着冯遇疾步出门而去。
陆梦龙回过头来,小心翼翼地看向刘阶铁青的脸色,打圆场道:“这人今天是怎么了,自来了就处处反常,莫不是真应了民间的说法,因为动了祖坟,冲撞到什么了?”
刘阶的手将那怒睛圆睁豹子头重重一攥,只一下便松开开,面上竟浮现出一丝宽和的微笑,一摆手道:“且由他去吧!清和,就照着我方才说的草拟一封折子,明日送到这里。”
转头看向陆梦龙,“你着手编纂的那部《内官要典》进度如何了?”
陆梦龙仍在为他这陡变的态度感到惊疑不定,闻言也不由得在心中飞快盘算起答话来。
《内官要典》这本书乃是陆梦龙与一群江南士子托名“庄生”而作,内容不过是将本朝当权宦官的发迹史与恶行按年代编纂到一处,杂以真假难辨、曲折离奇的民间传言,末尾加以议论,矛头直指郑珏。
此书行文简白易读,叙事具有传奇性,议论又具有煽动性。可以想见,此书一旦问世,不仅会在官员和士人中间引起轩然大波,更会在普通百姓之间广为流传,影响必定极广。
虽然是托名而作,可明眼人谁猜不出此书幕后推手就是刘阶,而刘阶身边,长于与书商和士子打交道之人,唯有他陆梦龙一个。
真到那时,只怕他就与清和一样,成为众矢之的了。
陆梦龙心中犹豫,口中的答话也模棱两可,只道:“大致是差不多了,只是涉及隆万年间那几个大珰之事,若按现在这么写,恐怕会掀起一股翻案的风潮,到时不知会有多少人会卷入其中,事情的走向就难以预料了,因此还需仔细斟酌。”
刘阶闻言,面上不由浮起一丝怒容。陆梦龙打太极的功夫比段不循还差得多,如今段不循不打太极,改成在他面前直言不讳了,他陆梦龙竟然还在推三阻四。
因就疾言厉色道:“还斟酌什么?不过是三教九流看的话本子而已。”说着用指关节重重地扣了两下黄花梨木的桌案,一锤定音道:“最迟下月初,我要看到样稿。”
陆梦龙心中一沉,到底没有与他拍案叫板的胆子,只得颔首称是。再看谢琅,这人却是看着门口的方向若有所思。
第116章 童子骑鱼归南海,奔马逐日落西山
刘府大门外,段不循一上马车,车便飞驰起来。
报信的人在车中语无伦次道:“……下午的时候,忽然有人在大门口叫门,自称是天宝阁的人,说是您有急事往家里递信儿,一定要面见夫人才肯说。冯护卫没见过这人,自然是将人给拦下盘问,可这人却在门口大呼小叫起来,说什么柳金龙之事已经败露,他的堂叔柳文彦如今发达了,成了司礼监的人,为了给侄儿报仇竟然将咱们家的祖坟给挖了。
还说您一大早出去就是为了这个,事情已经闹得不可收拾,您得罪了司礼监的人,又犯了人命官司,就是刘阁老如今也保不住您了,此刻您已枷锁上身,跪在顺天府尹衙门受审呢,因此便遣人回来知会家里一声。”
“你出来时夫人如何了?”
段不循早听得不耐烦,直接问道。
报信人听到这个愈发结巴:“夫、夫人那会儿正在园子里,听到那人高喊‘柳金龙’就已经站不住脚,到前院来听了个七七八八,愈发动了胎气,就、就提前发作了……”
“还用你说!”段不循怒喝道,“我问的是你出来时她怎么样了?”
“这个……这个……小人确实不知,只是刚一出门,正见到程先生和银儿姑娘匆匆赶到,小人想着,既然程先生都来了,应该、应该是没事的吧……”
程惟初去了?
若是生产顺利,冯时好端端的请他做什么!
段不循心中焦灼,再也坐不住,急令车夫停下,自己一跃下了马车,三两下解下一只马身上的套索,直接翻身上去,吆喝了一声,朝着西山脚下狂奔而去。
此时金乌西坠,西天上燃烧着一片灿烂的云霞,延绵的太行余脉在晚霞下方蜿蜒成一条黑魆魆的卧龙。卧龙仰着头呈衔日之姿,那轮血红的日头刚刚坠到它触须之上。
段不循不住用双腿狠夹马腹,想在日头彻底坠入山谷之前赶到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