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桦瞬间屏住了呼吸。
朝云话音刚落,道路两旁高大树木伸出的枝丫不知是否被鸟儿踩断,发出“喀嚓”一声响,惊起飞鸟三两只扇翅,扑棱棱四散而走。
穆大人脸都白了。
朝汐也不催他,嘴角向上翘了翘,露出了一个看上去像是嘲讽的表情,幸灾乐祸道:“没想到啊穆云罄,当年在将军府里跟我一起生剥黄皮子的人,现如今竟然怕鬼。”
穆桦脸色一变:“呸,瞎说什么,这能是一回事吗?”
朝汐倒是浑不在意,掉转马头溜溜达达到他身边:“这有什么好忌讳的?子还不语怪力乱神呢,我又不是‘子’,哪来那么多讲究?这太阳眼瞅着就要下山了,你要是真不走,我们可没人留下来陪你。”
穆桦喉骨滚动,好半晌才憋出一句:“不去……不行吗?咱们好歹换个有人烟的地方。”
朝汐摇摇头:“不换,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再说了我又不怕鬼,就算到时候真有什么不长眼的东西往外跑,你家殿下也能就地给超度了——啧,越说越远了,你走不走,不走我们可撤了。”
说完,她打马上前,将穆桦甩在身后。
穆桦愤怒地冲她远去的背影咆哮道:“朝子衿!你这人还有没有点良心?你走了我怎么办啊!”
朝汐头也没回:“你自己看着办——”
“办”字飘散而落,裹挟着晚间的山风,糊了穆大人一脸,那狼心狗肺的朝大将军已然策马远去。
朝云说的将军庙距离他们不算远,几人策马而去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那庙修在几个连绵山的山底,被葱郁的高木挡着,墙面斑驳、残砖旧瓦,看上去久未修葺的模样。
外头的墙垣塌了一半,唯有山门还坚守着耸立,牌匾上“将军庙”三个大字写得苍劲有力,推开山门往里走,飞灰四散,呛得桑晴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院子中央的香炉里满是湿哒哒的泥土,四脚周围布了几张新结的蛛网。
朝云方才已经在大殿里打扫出了一片空地,这次马车到了,行李也就跟着来了,铺盖被褥连排放了一溜,将就睡一晚,也没什么避不避讳。
朝汐四处打量了一番,这庙破旧不堪的样子仿佛不是什么正经的庙宇,更像是只是居住在附近的乡亲自己胡乱堆垒起来的。
两旁边的供桌上铺了三指厚的灰,顺着面前半人高的泥台看上去,那上头供着的塑像竟还用泥金封过一层,落日照在上头,闪闪发亮。
只是这神像……
朝汐“啧”了一声,怎么看怎么都觉得眼熟,就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不,就好像天天都能见到似的。
“怎么了?”桑晴察觉到她的异常,拿枕头的动作一顿。
“啊……”朝汐顺着声音将视线投到她身上,不动声色地将神像与桑晴对比了一番。
桑晴:“有什么不对吗?”
“没,没有。”朝汐暗暗松了口气。
不是桑晴。
那还能是谁?
朝云吗?难道还能有人给这小丫头建座生祠?
也不对,庙门口的牌匾写的很清楚,是“将军庙”,桑晴是大长公主,朝云是参将,跟将军八杆子都打不着。
难不成……
朝汐愕然抬首,无意识摩挲着的手指停了,随及她倏的倒抽了口凉气,眼皮发紧,泛着余辉的眉眼间尽是冰冷,目光不可置信的,死死地盯着那座金身塑像。
身后,穆桦沉沉的目光转向她,喉间紧涩:“子……子衿……”
彼时夜幕缓缓垂落,天光半黑,山林间凉意浸肤,无边的草木在晚风里疯狂摇曳,飒然作响。
穆桦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要哭了:“你觉不觉得,那塑像刻的好像……是……是你……”
148.塑像
朝汐与穆桦的目光一触即放,相较于他颤抖声线中表现出的恐慌,朝汐表情就平静许多,只是心中升起一丝诡异的不安。
给活人建庙,为生者立碑。
若不是真心祈佛庇护,那就是巴巴儿地给黑白无常送去夺人性命的路引,朝汐才不相信会有人一天三柱地给她这个混世魔王远在千里之外供奉香火,除非此人得了失心疯。
如此看来,建庙立碑之人其心可诛。
殿外风声簌簌,晚间凝结的水汽混着寒意透过门缝,争相涌进屋里,殿内静谧弥漫,长短不一的呼吸交错参杂,四人心有戚戚。
穆桦悄悄往她身边挪了两步,目光死死盯着那座金身塑像,又害怕又不敢移开,喉咙不由自主地滚了一下:“怎么办?”
朝汐将手缓缓伸向腰间,五指依次落在剑柄之上,迎着那塑像无悲无喜的面容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正念若衰,邪念则主,正念若盛,邪念则退。”
她尚且年幼时,便已尝过这世上最凄苦的恶报降在身上的滋味,上穷碧落下黄泉,这人世间再没什么能让她畏惧的事了。
朝汐:“我本不信神佛因果,可他们偏要用这种阴损的手段,那就别怪我破山拆庙,毁了他们的金身。”
即便那座泥金塑像塑的是她。
月光透过窗棂缝隙丝丝缕缕洒进殿内,塑像那如一汪寒潭般静默的双瞳反射着月辉闪了闪,像是在无声地哀悼,又像是在挣扎。
野外露宿恐生事端,朝汐不敢放松警惕,佩剑一直安静地悬在腰间,此刻,铁器摩擦剑鞘之声犹如金石相击,怦然乍起,铮鸣于耳。
穆桦还没琢磨出她话中滋味,就见朝汐手臂一挥,半空中划过一条游于水面的银龙,只听得“沧——砀——”两声,铁剑已然脱手,不偏不倚正好扎在那尊塑像的印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