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潇的神色极是平静,并无一丝不快。他身穿白衣,腰系玉带,极有出尘脱俗的况味,犹如凛冬飘降的大雪,天然去雕饰,分毫不逊色于缤纷春景。他还捧着一本书,搭在书页间的手指修长,腕骨强健,劲势无穷,定有摧冰破玉的强悍力量。
他不愧是华瑶的驸马。
他与华瑶已经有了夫妻之实,生同寝、死同墓,此生长相厮守,携伴白头。
而朴月梭等了华瑶整整十年,只能在她新婚之夜辗转反侧,又在辗转之间徒呼奈何。他的家族早已和她绑定,双方同生共存,她却和谢家缔结了秦晋之好。
朴月梭收回目光,温声道:“殿下还记得吗?昭宁十六年的盛夏,皇城暴雨连天……”
“嗯,”华瑶点头道,“那半个月,你留宿在皇城的学堂里,每天早晚都要和太傅打照面。”
她轻笑出声:“哈哈,我记得,太傅十分器重你,夸你的文章写得好,镇南王世子嫉妒你,就把你最喜欢的毛笔藏到了树下,那支笔被雨水泡坏了。”
“彼时我阅历尚浅,暗自懊恼,”朴月梭微微一笑,“多亏您替我出头,又送了我一支新笔。”
谢云潇的指尖按紧书页,把一沓薄纸掐出了折痕。昭宁十六年,华瑶年仅九岁。她之所以与朴月梭交好,也不过是因为好玩,朴月梭对此心知肚明,何必故意卖弄?
朴月梭注意到谢云潇手上的动作,唇角微微地勾了起来。他继续说:“我与殿下虽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因时过境迁,今时不同往日,殿下已经成了家,立了业,私下里……我能不能,再唤您一声表妹?”
“行吧,”华瑶爽快道,“我不介意。”
朴月梭垂首,声调愈发低沉:“只怕驸马介意,自从我上车之后,驸马……未曾以正眼看我。”
华瑶不以为然:“那你也不看他不就行了。”
她语气轻快,心胸豁达,这一切都还像小时候一样。
她手里抓着谢云潇的衣带,缠绕把玩,这一幕落入朴月梭眼中,又是分外刺目。
朴月梭恭维道:“听闻谢公子在雍城大胜,扫荡羌羯大军,力压精兵强将,我心下万分敬佩。”
谢云潇谦逊地回应道:“不敢当。”他缓缓地合上书页:“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朴公子贤明辨通,何必听信流言,抬举我的功绩。”
朴月梭的手指绕着铜炉转了一圈,才道:“亲历战场,上阵杀敌,原也是我平生的抱负。”
华瑶从未听他讲过自己的抱负,不禁好奇道:“那你为什么没参军呢?”
为什么?
朴月梭半低着头,眉梢眼角都藏在暗影里:“说来不怕表妹见笑,姑母为我和表妹定下婚约,我便不肯讨取任何官职。如今谢公子当能胜任驸马,我敬佩谢公子之余,更是钦羡至极。”
他极轻地叹息:“世间多是妄想人,不如意事常八九。”
谢云潇状似不经意地说:“凡人在世,莫不欲富贵全寿,未有能免于贫贱死夭之祸者。”
战国《韩非子》有云,“人莫不欲富贵全寿,而未有能免于贫贱死夭之祸也”,谢云潇巧妙地化用了这句话,朴月梭也察觉到了谢云潇的敌意。
朴月梭眉头微皱,谢云潇竟然向他道歉:“我一时感慨,出言无状,如有冒犯之
处,还望你多包涵。你已在翰林院高就,可谓前程似锦,既然你有心娶妻,何不在京城张榜公示?榜下捉婿,榜下寻妻,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朴月梭攥着自己的袖摆,双拳紧握,骨节隐隐泛白。
他瞥了一眼华瑶,华瑶没心没肺地笑道:“哈哈哈哈,笑死我了,表哥的脸皮那么薄,怎么好意思到处贴告示。”
朴月梭转怒为悲,失笑道:“这么些年来,表妹总是老样子。”
华瑶不懂他意欲何为,佯装领会道:“那不然呢,我还能变成什么样?”
“心更狠了,”朴月梭自言自语道,“你从前多少还会劝慰我几句……罢了,旧事莫提。”
谢云潇毫不客气地说:“旧事莫提,旧情莫念,便也能相安无事。”
车外的雨声奔腾澎湃,朴月梭忍着咳嗽,灯下的面色更显苍白。他生就一副清俊容貌,且因他垂目低首,那眉眼尤为出色,鼻梁高挺,唇线紧抿,忍气吞声的样子好比西施捧心,颇有一种沉鱼落雁的美态。
华瑶视若无睹,侧头看向窗外:“宫道开始积水,今夜马车恐怕无法离宫了。”
华瑶的预判极准。没过一会儿,前方侍卫来报,说是有一处宫道泄水不畅,车流堵塞,恳请公主与驸马移驾。
幸好华瑶在皇城也有住处。马车疾速穿行于道道宫门,停在西南方的一座宫殿之外。
华瑶和谢云潇下车以后,华瑶转头去看朴月梭:“你也回不了家了。你可以在我这里留宿,或者我吩咐马夫,送你回翰林院……”
“微臣叩谢殿下收留。”他接话道。
“你想好了吗?”华瑶提醒他,“你在我的宫里睡过一夜,难免会惹来流言蜚语。”
朴月梭坦然道:“宫里的流言蜚语,何曾少过?众人皆知我和您的关系之密切。我自年少起,每日进宫,与您作伴,习惯了与您共处的日子。我本就是公主的伴读、淑妃的侄子,早就没了一分一寸的回旋余地,可我不觉后悔……时至今日,犹为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