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瑶一把拎起郑攸的衣领,将他拎到了一张大床上。他面如死灰,正想咬舌自尽,华瑶淡淡道:“袁昌给你的恩宠,我也能给,只要你跟了我,不愁没有好日子过。”
郑攸无精打采地垂着头。
华瑶又道:“我听说,你帮袁昌定下了黑豹寨的规矩,尽心尽力地操持着寨子里的杂务,你赏罚分明,很受大家的敬重。”
郑攸终于开口:“无济于事,土匪就是土匪,难登大雅之堂;暴君就是暴君,难掌天下之势。”
华瑶轻笑一声,自言自语道:“孟子有云,国君应该与民同忧同乐,忧民之忧,乐民之乐。倘若国君残暴不仁,他就不配称王称帝,你觉得呢?”
郑攸含糊其辞道:“孟子是圣人。圣人求仁取义,以孝悌为本,以忠信为主,兼爱世间众人……”
华瑶点了点头,感慨道:“倘若国君遵循圣人之道,治国有方,兴国有术,国家自然安定富强。但是,掌权者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不可能永远仁慈、永远明智。”
郑攸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华瑶直言不讳道:“国运之兴衰,社稷之利害,在于良法善治。我盼着自己早日登基,妥善地制定良法,以法律、以仁德合治天下、惠泽万民。”
郑攸道:“您的意思是,您若登基,必将依法治国,法治大于人治?”
华瑶道:“法治也是人治。法律由人制定,由人执行,难免有人徇私枉法。皇权凌驾于众生,脱离于众生,皇位一代一代地传下去,总会传到昏君的手上。”
华瑶是复姓高阳的公主,她竟然敢说“皇权凌驾于众生,脱离于众生”。
郑攸结结巴巴道:“大梁朝……”
“再过几百年,大概也会覆灭,”华瑶一点也不避讳,“古往今来,所有朝代皆是如此,由衰转盛,由盛转衰,周而复始,代代相承。”
郑攸听她这一席话,只觉自己头皮发麻。
古往今来,哪个皇帝不盼着祖宗的基业延续千秋万代?哪个皇帝不盼着自己永远执掌大权?天底下怎么会有高阳华瑶这样的异类?
郑攸的视线往下落,忽然陷入一种茫然无措的怅惘,他好像是沧海中的蜉蝣,与世浮沉,随波逐流,早已被炎凉世态磨灭了心性。
华瑶看着他,又说:“我嘲笑贺鼎是赌徒,但是,天底下哪个谋士不是赌徒呢?郑先生,你敢不敢跟着我,再赌一把?”
他不讲话,她接着道:“你是虞州垂塘县人。七年前,虞州垂塘县发了水灾,数十万人受难,虞州布政使贪污了数十万银元,多亏了你们垂塘县的一位名士,跑去京城上访,奏闻徐阁老,震动朝野。你一定听说过这位名士的事迹吧?我很欣赏她。”
郑攸哑然失色,半晌后,才说:“她回虞州以后,被官兵乱棍打死,血肉横飞,尸骨荡然无存。时人赞她风骨高洁……我只知道她死了。”
华瑶轻声道:“果然如此,你是名士之子。”
郑攸忍不住问:“您怎么知道,她是我的母亲?”
华瑶踢了踢瘫在地上的贺鼎:“贺先生告诉我的。”
郑攸一时无语。
华瑶又问了他一遍:“所以呢,你敢不敢再赌一把?你憎恨官府,你母亲体恤民众。天下官民殊途同归,所求所愿,莫过于政通人和。而你,可以跟着我,闯出一个太平盛世。”
她的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
她朝他伸手,他不再犹豫,“砰”地一下跪倒在地,语带颤音道:“臣愿为您效死力!”
“好!快快请起!”华瑶随手扶了他一把,“从此你我君臣一心,必将大展宏图!待我来日登基,一定会在虞州为你母亲立一座祠堂,将她的事迹载入青史,以供后人缅怀。”
郑攸低头垂眼,潸然泪下,泪水沾湿了华瑶的袖摆。
华瑶趁热打铁,详细询问了黑豹寨的诸多事务,郑攸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也让华瑶受益良多。
待到后来,郑攸饥寒交迫,实在支撑不住,几乎昏倒在床榻上,华瑶为他盖好被子,嘱咐道:“你好好休养,晚上我再来看你。”
言罢,华瑶又命人把贺鼎拖走,并在屋内添置炭盆,为郑攸送来热茶热饭。
华瑶和谢云潇一同走出这间屋子,恰好与陈二守打了个照面。
天降小雪,冷风刺骨,陈二守内功精湛,毫不怕冷,衣裳也仅有薄薄一层。那衣料是麻纺的夏布,做工粗糙,胸口隐约有些透风,他一点也不在意。
陈二守望着华瑶,声若洪钟:“见过主子!”
华瑶继续向前走,目不斜视,也没看他一眼,只问:“全寨上下戒严了吗?”
“戒严了!”陈二守道,“九道城门全部关紧!”
他跟着华瑶走了两步路,又想起一件事:“昨儿个晚上,咱们寨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大概二十来号人逃出去了。他们逃得太快,咱也没抓住他们,您说,该怎么办?”
华瑶道:“先不管这些逃兵,整肃军纪才是当务之急。”
陈二守道:“好!”
华瑶转身走向营房所在的位置。她撑着一把竹伞,独自一人走在最前方,谢云潇、齐风、陈二守都跟在她的背后。
呼啸的寒风浸透了陈二守的衣袖。陈二守伸了个懒腰,胸膛挺得更高,齐风的目光从他胸前扫过,含蓄地建议道:“你……你换一件宽松的衣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