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把两件事分派完毕,便也不再多说一句话。
东无和方谨先后告退,东无的马车驶出了皇城。方谨的马车位列其后,与东无约有十丈远。
不过,方谨的马车上,却只坐着两名侍卫,方谨和顾川柏不在车内。他们已被太后留在了仁寿宫。
时值晌午,日光正盛。
仁寿宫的密室内,门窗紧闭,珠帘垂落,照不进一丝日光,寻不见一寸树影。琉璃宫灯的灯芯也点燃了,方谨和顾川柏坐在明光之中,太后坐在他们的正对面。
太后身边最得宠的女官纪长蘅也现身了。纪长蘅为方谨斟茶倒水,恭恭敬敬地侍奉方谨。
方谨也说出几句谦逊之词:“儿臣多谢皇祖母恩典。若有什么差事,儿臣办得不周到,万望皇祖母指教。”
太后坦然道:“朝廷政务不能再拖下去了,北方边境的战事,东南沿海的乱局,哪一件不是十万火急的?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朝廷也要收揽民心。今天哀家和你说句心里话,哀家最中意你,若不是东无从中阻拦,哀家早已传下圣旨,将你立为新君……”
入秋之后,太后生了一场病,此事只是仁寿宫的秘事,太后禁止任何人外传,违令者,斩立决。
方谨也不知道太后状况如何,纪长蘅却是一清二楚。近日太后思虑过重,数年不曾犯过的头疼又复发了。
太后搭在扶手上的食指略微抬起,这是太后的暗示,她的头疼发作得十分厉害。
纪长蘅又往太后的瓷杯里添了两粒丹药。太后接过瓷杯,慢慢地把药水饮尽,这才稍微缓过一口气。
方谨忽然开口道:“承蒙皇祖母隆恩,儿臣无以为报,儿臣只愿在登基之后,向您进献孝心,为大梁朝安定民心。儿臣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太后道:“讲吧。”
方谨道:“皇祖母,您派遣东无剿灭启明军,儿臣料想东无不会听命行事。”
太后把瓷杯放在了木桌上。她耐心地教导着自己的孙女:“凡事不能急于求成,你和东无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这一瞬间,太后忽然头疼万分。她的头骨似是裂开了一般,疼得钻心透骨,仿佛冥冥之中有一个人,正用锥子凿开她的颅缝。她隐隐约约听见嘉元的声音:“娘亲,您还记得我吗?”
嘉元长公主,也曾是太后宠爱的孩子。
嘉元长公主的女儿,御赐封号康宁郡主,她是太后的孙女,她也把太后唤作“皇祖母”。她遭受凌迟之刑的当日,还在刑场上痛哭嚎啕:“皇祖母!皇祖母救我!!”
太后的脑海中人声沸腾,往昔数十年的所见所闻,激昂于一时之间
。太后依旧是面不改色,她说话的语调一成不变。
方谨和顾川柏并未看出一丝异样,他们只听太后吩咐道:“哀家今日召见你们,只想劝你们休战,京城的局势稳定,沧州也不至于军心变乱。”
方谨这才明白了太后的深意。太后并不指望东无剿灭启明军,不过是找了一个由头,借机敲打东无。江南武林门派早已投诚太后,东无今日得见太后势力之深,便也不敢草率地起事。东无必会传召他的下属,把江南各省的门派分布调查清楚。
太后还说:“你们和华瑶刚刚打过一战,是在永州扶风堡,华瑶以少胜多,把你们的军队斩尽杀绝……”
太后停顿了一瞬,才接着说:“你一定要多想多思,多算多谋,反复盘问残兵败将,把华瑶的战略战术都看得清清楚楚,切忌年轻气盛,刚打了一场败仗,又派出一队精兵强将,只求快,不求稳,非得在一两个月之内,就把启明军杀得片甲不留。”
方谨记下了太后的嘱咐。她又侧过头,略瞥了一眼顾川柏。
顾川柏顿时明白了方谨的意思。他垂首俯视,欲言又止,这也被太后看在眼里。
直到此时,顾川柏才察觉出蛛丝马迹,据他所见,太后的言语不似平常那般连贯。
太后直说道:“你是方谨的正室,世家名门出身的公子,将来你贵为皇后,统率六宫,威仪天下……”
太后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忽然停顿了。她不记得自己下一句要说什么,也不能在方谨和顾川柏的面前失态。她淡定自若地端起瓷杯,又喝了一口水,这才缓声道:“罢了,等你上位之后,哀家再来亲自教导你。”
顾川柏道:“儿臣多谢您的照拂。”
太后心知自己不能在密室里继续待下去。太后也知道,顾川柏和方谨还想把话题转回华瑶身上。在东无和方谨这二人之间,太后确实更偏向方谨,但是,太后并不确定,她最终应该选择方谨,还是华瑶?方谨比华瑶更沉稳,华瑶比方谨更聪慧,她们这一对姐妹,各有千秋,难分胜负,倘若太后自己无法决断,便也只能交给天命来裁定了。
太后缓缓地站起身:“哀家要去午休了,你们若有什么要事,派人传信到仁寿宫来。”
纪长蘅扶着太后走出密室,太后的背影渐行渐远。
*
秋日渐高,凉风渐起。
若缘刚从寺庙上香回来。今日她的心脏跳得极快,扑通扑通,快从她的胸腔里跃出来了,她又想哭,又想笑,差点就在马车上发癫了。
今日早晨,若缘收到了华瑶寄来的密信。
若缘和华瑶通过京城郊外的寺庙传递消息,这是她们之间的秘密,至今还没被东无察觉。每一次,若缘去寺庙里取信,无异于出生入死。但她并不怕死,她只想杀了东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