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桑田。
他明明那么想要逃离那个绝望的上古,可又那么思念那个他再也回不去的家园。
“大家都走了……”
奚就着亲人的墓碑睡了下去。
他只觉得好累,有一种,不如就这么睡到天荒地老的念头促使他顺着心意,缓缓合上眼皮。
村子的篝火会,四弦琴受潮的弦音,劣质的烟花爆竹。
冬日温暖的烤红薯,和月夜下的《浮槎》。
他愿与这一切一起长眠,再不睁眼。
太阳升起了又落下,落下了又升起。
浸透血肉的土地晒了两日也依旧是湿润的,温柔的风吹过每一片沾上血渍的草叶,也吹过青年黏在唇边的发丝。
高处乔木的落叶铺了他一身,逐渐盖满头脸,他睡颜平和至极,也无声无息。
不知过去多久,繁茂枝叶遮盖的天空中,慵懒的流云忽有所动。
一束清气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而后迅速鼓荡开,以浩瀚蓬勃之态洗涤了整片山脉。
群山为之一肃,纯净的灵力淹没了滔天血腥,润泽着其间受伤的生灵。
他毫无例外被触动了伤口,皱着眉转醒过来,感觉到是某种净化邪气的术法。
龙首山这样的地方仙门常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己难得安稳地“自尽”一回,都能受好事者打搅,老天爷竟都不肯让他好好地去死。
奚烦不胜烦地拧紧眉心,浑浊的视听起初朦朦胧胧,依稀是有谁在说话。
“师姐,我们还要赶路呢,无主之地的邪祟太多,不要久留为好。”
“赵师兄说得对啊……”
“大师姐,其实清心术你犯不着亲自动手的,我来就行了。”
果然是哪个仙门的弟子。
人数还不少。
连意见都难能统一,这样的队伍也敢进南岳,委实是胆大包天。
真不知是什么人在当师姐。
他在心中冷嘲,只烦躁地盼着对方快点离开。
也就是在这时,那接话的嗓音清丽灵秀,一字一句,入骨三分地传进耳朵里:“就这么一小会儿,没关系的。”
“清心术师姐最拿手了,你们尽管放心,包在我身上。”
奚紧闭着的眼皮顿时掀开一线,所见是重叠的枯叶。
“但这里毕竟不一样……”
“唉,马上快好了,你别催,你不催我还能再快点,你催就真的要久留了。”
他双目在这段对话之中不断睁大,来者的腔调,语气何其耳熟,和昔年的某个人准确无误地重合在一起。
他不可能听错,只有她的声音,他绝不可能听错。
奚近乎不可置信地顺着话语的来处缓缓扬起视线。
那瞬间,破晓的晨光明晃晃地打在他眼皮上,照得人险些难以直视。
“血气和怨气这么重,若是放着不管的话,不也会生妖邪吗?届时接了降妖铃,咱们的人不照样要来跑一趟。”
奚下意识皱眉避开刺目光芒,在过于绚烂的初阳间,渐次看清了那个让他一生也忘不掉的人。
她就那么明亮生动地出现在了自己行将就木的生命里。
像绝望里的微光,刻骨铭心地映在红瞳之上。
他表情怔忡无比,傻子似的呆坐在原地,一瞬不瞬地望着高处御剑悬空的人。
少年时的光阴跨越过千年的蹉跎和坎坷,泥泞与挣扎,不甘和怨愤,浩浩荡荡地扑向他。
奚张着嘴唇,不自觉喃喃念出两个字。
一只扑腾着飞过的雀鸟展翅的动响将那微弱之音盖在了羽翼之下。
上面的人什么也没听见。
女子犹在言笑晏晏地和同门打趣,眉宇间神采飞扬,和初见时一模一样。
那是三千年前他最无望的时刻,和如今三千年后,他最无望的时刻。
他们相遇在晨曦中的山林,又重逢于晨曦中的山林。
仿佛冥冥之间的某种命定。
奚讷讷地不知枯坐了多久,修士们皆已走远,满山早就重回寂静。
他终于茫茫然地回过神,却还维持着望向她背影的姿势,就那么面朝前方,失魂落魄地将自己撑了起来,披着破败脏污的衣袍,跌跌撞撞顺着剑气离开的方向踽踽而行。
他彼时脑子里什么也没想。
无论是煞气、眼睛,还是故乡、邪祟,什么都不想在乎了。
他只想去找她。
他好想去找她。
青年走得摇摇晃晃又无比坚定憧憬。
断臂残肢的战场,血水染红的草地逐渐被抛在了身后。
被抛在身后的,还有南岳那永远灰蒙蒙的天。
唯枝叶间投下的一道微光,明媚鲜亮地落在乱石砌成的石碑上,温柔地目送他走远。
……
奚一路翻山越岭,从南岳到了荆楚,再从荆楚来到了瑶光山的山脚。
他看着高耸入云的仙山,终于辗转恢复了一点清醒的思绪。
才知道她原来是六大仙门的人。
而那一年就这么巧,是瑶光开山收徒的日子。
一个月后的山门处。
青年封住了他的“眼睛”,藏匿了自己的修为,成功瞒过管事筑基的那一关。
他跟着山上的人群走向云雾缥缈的玉宇琼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