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几位进士都睡下后,那一直未曾出声的“老和尚”开口道:“做官真这么有趣?”
“算命先生”稍怔,然后回答:“对于有的人来说,大概是有趣的。”
“既然有的人觉得不有趣,为何还要为此汲汲营营?”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哪能事事称心。”
寺外雨水渐歇,水珠顺着屋檐掉落到地面上,打落在水洼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忽然间,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响起,寺庙的门被人推开,两个身着华服的官员走进寺庙。庙内的人纷纷从睡梦中惊醒。
曾某愕然地看着两人走到自己面前,当先一人恭敬地行礼,道:“给曾大人贺喜了。”那声音尖细无比,竟是一个太监。
另一人也走上前,笑说:“今日起,该称大人为太师了。”
说着,他拿出一张明黄卷轴,在场众人浑浑噩噩地听他宣读完毕。太监见曾某毫无反应,急忙提醒道:“曾太师快快随咱家进宫,圣上已候您多时了。”
曾某大笑出声,快速地穿好鞋,随着两位太监向寺外走去。临出寺庙之前,他向算命先生一拱手,“承兄台吉言了!”
算命先生不言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曾某朝见完皇帝后,皇帝赐蟒袍玉带,赠宝马府邸,出任宰相,真可谓是一步登天。
一日,他一边亵玩着山西巡抚供奉上来的十位乐女,一边回忆着往事。那几个曾经对他有恩的士人,可以提拔一下。不久,朝中又多了几位大员。当然,为了空出这几个实缺,他弹劾贬斥了几个曾与他敌对的官员。
这曾某家中妻妾成群,奴仆前呼后应,公卿大臣莫敢不从,好不逍遥自在!
足足快活了二十年,一封弹劾奏疏直达天听,上面列数曾某几大罪状,字字诛心。一夕之间,曾某蟒袍玉带加身,同样也是一夕之间,他身败名裂,刑锁加身,在进京赴审途中,被流寇所杀。
他心中哀叹,二十年!真是一日不多一日不少啊!
曾某原以为他会进入阴曹地府,却不曾想自己居然会带着上一世的记忆直接转世为人,而且还是他曾经最最瞧不起的女人。此世,他为乞丐的女儿,后来嫁与他人为妾,日日受正妻的欺侮,最后更是在种种机缘巧合下被判凌迟处死。
曾某大哭出声,“我冤啊!”
突然间,他感到一阵推搡,“曾兄,曾兄!你快醒醒!你做噩梦了?”
曾某猛地打了个寒颤,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的地方正是他在刚考中进士时,与同伴在郊外躲雨的那座破庙,寺外依旧风雨大作,不曾停歇。
曾某恍恍惚惚的从床榻上坐起,只觉得自己的手脚一片冰凉。
借着地面上那堆火堆的光亮,他将每个人的面孔都看了一遍,那几个进士的面容,让他既熟悉又有几分陌生。
那算命先生坐在阴影处,正倚着墙壁翻看着手里的一本书籍,也不知他是如何在黑暗中看清字迹的。
最后,曾某看向那个老和尚,巧的是老和尚也看向了他,两人对视上了。
老和尚微笑着说:“他的占卦灵验否?”
曾某面露骇然之色。
那坐于角落处的算命先生缓缓合上书籍,慢慢站起身子,向着门外走去。老和尚也随之站起了身子。
在其余几位进士疑惑的眼神中,曾某对着两人大喊道:“还请高人留步,在下有事请教!求高人为在下指点迷津!”
话音未落,两人已经迈入雨帘当中。
一道霹雳当空劈下,照亮了半边天地,人的视野中在那一瞬间只充斥着白色。闪电转瞬即逝,然而那两人已然不见了踪影。
唯有耳畔传来一番话语:“修德行仁,唯此四字耳!”
另有歌谣穿过雨声钻入曾某耳中,曾某辨听了许久,终是只听出一句——
“黄粱一枕梦,人生一场空。为官二十载,不如田舍翁……”
第77章 《聊斋志异》⑤
“黄粱一枕梦,人生一场空。为官二十载,不如田舍翁……”
闻言,曾某一下子潸然泪下,他看着门外的瓢泼大雨,大叹道:“好一场黄粱大梦啊!”这功名利禄、凡世奢华、人间疾苦,他一一体验。不论纵横朝野,还是混迹市井,更不论是富贵加身,还是欺侮覆体,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一场过眼云烟!
庙内其余进士,见他自醒来后就行为怪异,心中不免担忧。
“曾兄莫不是被魇住了?”
“曾兄?”
曾某抬起衣袖一抹眼泪,收起脸上悲切的神情,神情中居然有了几分洒脱之意。他转身对着庙内的众位进士,作了一揖,然后道:“承蒙诸位照顾,今日曾某先行一步,日后有缘再见吧!”
说完,他没去看众人的神情,直接大步迈入雨中。
之前还让他心烦意乱的雨水,此时打在他身上,他却只感到自己脑袋里一阵清明,却越来越说不清那徘徊在心底的究竟是个“怅”还是“畅”字。
京城内一处小院落里,一年轻的妇人正坐在屋内绣花。
曾某推门而入,那妇人见他浑身雨水,急忙拿了套新衣物,“何必赶着雨回来!”
一幼女从内屋里悄悄露出脑袋,怯怯地看了曾某一眼,然后又带着几分畏惧飞快地缩回了脑袋。
曾某换好衣物,他看着自己的女儿,心中百感交集。他顿了顿,然后走到内屋一把抱起自己的女儿,摸了摸她的脑袋,“乖。”
曾氏拿出一块干布,“快擦擦头发。”
曾某接过干布,并没有先擦干头发,而是对着曾氏问道:“夫人,可愿与我一同离京?”选一处青山绿水之地,建几间茅屋,开一座学堂,如此也算是逍遥自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