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翼身为纂修官,又一向是傅恒最为欣赏和倚重的“笔杆子”,故此赵翼所担的责任亦是重大。傅恒每次到国史馆来,都与赵翼面谈。
就因如此亲近,赵翼才能从傅恒眉宇之间,清晰地看到了那抹忧色。
赵翼心下也实在难以放心,这日终究还是小心问了出来,“下官斗胆问公爷一句——后宫,可还太平?”
凭赵翼与九儿多年凭借那些笔记、话本子的神交,傅恒便也叹了口气,将婉兮在宫中所遭遇的困境简单讲述。
傅恒只是将自己要豁出去为了九儿的事,隐去不提。
赵翼也是陡然挑眉,“竟有此等事!”
傅恒淡然敛眉,“这就是后宫。”
赵翼小心望住傅恒,“公爷您……该不会是想……”
傅恒皱眉,此时不想被赵翼看穿。
赵翼也明白,迅即垂下头去,只是一双眉已是拧紧。
他这一路走来,最大的贵人就是皇贵妃和傅公爷。此时情势如此,可惜他只是个文人,手里除了一支笔之外,无有所长。
赵翼狠狠攥住拳头,指甲刺到肉里,那么疼。
忽地,他猛然抬头,“公爷,下官有主意了!若是公爷相信下官,便将此事交给下官吧!”
.
畅春园里,天儿越发热了。
皇太后坐画舫游湖,借一缕水风清凉。
当画舫即将靠岸之时,皇太后忽然听见岸边隐约传来叱骂之声。
皇太后微微皱眉,回头看了看伺候在身边儿的永常在、安寿等人。
安寿终是年纪大了,反应有些慢,腿脚更是跟不上。便由永常在抢先一步走向船舷,清叱一声,“谁在那边?惊动了皇太后圣驾,你们该当何罪!”
画舫徐徐靠岸,皇太后由永常在扶着走上岸来。
岸边早跪了几个内务府的官员,并畅春园里的小太监。
永常在不依不饶,“说啊,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首的内务府一个主事忙道,“奴才等惊动了皇太后老主子、永常在小主,当真是罪该万死。只是奴才们是因公事,查问到这几个内监的头上,因发现了腌臜的东西,这才呵责他们去。”
皇太后一听得“腌臜的东西”,这便一皱眉,立时想到了那拉氏那寝宫里那搜出来的东西去。
宫里一向最忌讳巫蛊之事,当年的卫子夫又怎样,便是以皇后之尊,终究还是败在巫蛊之事上。
“什么腌臜的东西,你倒是说明白。”
那官员一见是皇太后亲自过问,更谨慎回话,“回皇太后主子,今年闰二月间,圆明园舍卫城曾经发生念珠失窃案。经内务府与宫殿监查证,已查实窃贼为赵连璧。赵连璧在犯事之前曾经胡言乱语,声称他本人已经不是赵连璧,乃是舍卫城中神佛附体,是神佛看中那念珠,故此借赵连璧的手去取了念珠来。”
皇太后自是不信,忙啐了声,“连这样亵渎神佛的话也能说出来,只为给自己偷窃免罪,真是罪过!”
那官员道,“皇太后圣明……赵连璧已经被查办,只是从那事之后,总有些不懂事的太监听信了赵连璧这鬼话,私下里往外传扬去;甚或,传递出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来。”
皇太后便是一惊,“向外传递?难道说,我这畅春园里也被传进了什么鬼话来,或者是不干净的东西?”
那官员连忙叩头,“正是……故此奴才们正在小心追查。只是唯恐皇太后悬心,这才没敢惊动皇太后主子。”
“究竟发现了什么?!”皇太后面色也有些变了。
内务府的官员有些为难,还是不想明白回话。
皇太后恼了,厉声道,“今日你们若还敢瞒着我,不与我说清楚,我便是要头一个翻脸不认人的!”
内务府官员们不敢再隐瞒,只得将今日搜到的东西,都呈进在了皇太后面前。
皇太后亲手抓过来一看,竟是一些说鬼论狐的话本子。
“狐媚魇道!”皇太后冷冷叱一声,“带回去。我倒要看看,这里头又要闹什么妖去!”
.
回到寝宫,皇太后旁的都顾不得,只坐到炕上,立即翻开那些话本子来看。
永常在和安寿都悬心,赶紧上前劝,不敢说这些东西是不该皇太后看的,只敢劝说这么看书会熬眼睛。
皇太后却头不抬眼不睁,全副精神都放在了话本子里,“我的眼睛还瞎不了,你们将心放回肚子里就是!”
永常在和安寿不明白,皇太后一来是悬心此事,二来也都是这话本子写得着实功力深厚。
皇太后原本是满腔怒火地翻开,想看看是怎么回事,之后就丢到一边去的。
却不成想,看了不几眼,竟然给陷进去了。
那话本子里先绘声绘色地讲了今年舍卫城念珠失窃,那赵连璧自称被神佛附体的故事;故事绘声绘色之余,在末尾却也点了几笔扎心的:说圆明园乃是天子御园,真龙天子的罡气压伏着,还有舍卫城这供奉满了佛家、道家诸天神佛的佛城镇着,却竟然还能发生如赵连璧这样装神弄鬼的事,着实是有些令人费解。
那话本子里又说,想来赵连璧满嘴鬼话,只是借助神佛附体的事来为他的偷窃罪行做掩盖——只是这事儿仔细想想总归有些古怪:若是赵连璧此等贪婪之人,自是该冲着那更容易卖钱的金银珠玉的去,怎地费了这么大周章,当真只偷了一条念珠去?
话本子这便有些惊心动魄,不得不承认说——兴许那赵连璧并非说的都是疯话,说不定真的是有舍卫城里的神佛,不知因何事而心怀不满,这便借由此事闹腾起来了!
那话本子还言之凿凿地说——皇家御园,有天子的罡气压着,哪个魑魅魍魉敢来闹腾?可是这事儿既然闹腾开了,便说明那闹事儿的是个比天子的罡气更为厉害的。
——那,天子之上,便也为有这天上的神佛,才能不惧天子之气了吧?!
皇太后活到这个年纪,今年又恰好赶上“坎儿年”,原本就是最信天,最诚心求神佛保佑的时候儿,这便虽说皱眉,可是心下也不由得跟着画起魂儿来。
那话本子最后末尾道:“倒不知那天子的御园里,究竟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儿,倒惹怒了舍卫城里的神佛们去?”
.
话本子到此戛然而止,便也将一个巨大的疑问画在了皇太后的心头。
是啊,究竟是什么事儿曾经触怒过舍卫城中的神佛去?
此时作为每日里烧香拜佛的皇太后来说,这个问题便比这世上任何问题都更急需寻到一个合理的答案来!
——不消说,这话本子自是出自“狐说先生”的手笔。
“狐说先生”是故意留了个伏笔。
“狐说先生”凭这些年写笔记、话本子的经验,自是最了解看客们的心绪。他倘若在一本集子里头就将答案都给交待了,那便失去了悬念,如皇太后这样的人,非但不会思考,不会好奇,甚或反倒会疑心这集子里头太落痕迹,就该猜到是有人故意写来给她看的了。
再者,“狐说先生”的笔再快,这一个晚上之间也写不出那么多来。况且还要写出来,及时将墨迹做旧,再托人送进畅春园里来,寻到合适的小太监,放到他们手里去……
赵翼的意思,是要先抻个几日,让皇太后自己在肚子里画够了魂儿,再在下一本里将答案揭晓。
只是赵翼再心思如狐,却也没能料到,玉蕤实则也早已从这个方向入手,叫王永奎去问王永贵了。
.
六月初五这天,玉蕤忽然来找婉兮,提女子出宫的事儿。
“我知道姐回宫来便在安排叫玉萤出宫的事儿,以便叫她跟陈世官成了好姻缘去。”
婉兮含笑点头,“是,我已经早与她提了。可是一会宫来我就进封,她想留在宫里看我行完册封礼再走。”
玉萤实则也是放心不下婉兮此时的处境。便是再为了姻缘之事,玉萤也坚持要帮婉兮熬过眼前这道坎儿去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