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很好,湖光很好。她很好,他也很好。
一切才刚刚开始,却不知道会不会有结局。所有暧昧的游走本应是甜蜜的试探,在他们之间,却隔着一道无法突破的城墙。
可丁水婧说不准,那道墙到底是他的女朋友,还是他自己。
她转过头,看到他举着两杯饮料穿过窄窄的马路,朝这边跑过来。
丁水婧内心第一次充盈起真正的忧愁。
她望着他,就像一个贼,贪婪而悲伤地盯着牢牢嵌在铜墙铁壁上的珍宝。
黑车师傅到了马路对面,按了一下喇叭,然后掉头停在了校门口。丁水婧坐上去,车内的闷热让她皱起了鼻子。
“热吧?我开空调。”司机王师傅迅速地关了四扇窗子,将空调开到最大。一股土味儿冲入鼻腔,他不好意思地转头朝丁水婧笑笑,“太长时间不用了,空调有点儿味儿,别急,马上就好了。”
丁水婧笑笑,表示不介意,眼神早就涣散得不知道飘去了哪里。
王师傅也是从外地来此打工的,拖家带口在转塘开了几年黑车,和老婆昼夜倒班,早就对美院的情况摸得很清楚了,连附近的艺考培训班招生和美术用品采买都多少掺和过,大大小小,不放过任何赚钱的机会。
“你今天去市区有事?”王师傅问。
“啊?”
“没啥,就是看你挺紧张的,以为你去市区有啥大事。”
被看出来了?丁水婧点头又摇头,纷乱的思绪让她的知觉有些迟钝,与真实的世界隔绝开。
“开学就大四了吧?做毕业设计?”
“还没开始呢。”
“以后接着读吗?”
“以后……”丁水婧恍惚,“没想好。可能,出国去吧。”
王师傅朴素地点头评价道:“出国好,出国能学到好东西,但得去好学校。还读雕塑?”
“……不读了吧。可能换别的。”
学艺术类的向来很难出头,王师傅流露出意料之中的理解神情,但是丁水婧反而被刺痛了。他如果知道她当年为了考艺术类而退学耽误了两年,又会怎么想呢?
丁水婧从来都佩服努力的人,但她更欣赏那些在天分或财富方面无比充盈,即使肆意挥霍也不心疼的人。葡萄美酒夜光杯,兴之所至,也可以照直了往墙上砸。
她曾经以为自己多多少少也算是后者。
从新校区去市中心湖边的老校区要开很长时间的车,穿过荒凉的郊区,路过参差不齐的高矮民房,一块块丑陋的牌匾迅速闪过,连成模糊的一片。右手边是钱塘江,丁水婧远远望见一座造型恐怖的古城突兀地站在江边——人造的假山巨石里,上演着粗制滥造的“大型民间山水史诗歌舞剧”,欺骗大量旅游团到此一游。“古城”白天看上去有些丑得可怜,到了夜里,被惨绿的射灯狰狞地照着,竟展现出几分解构美。
她记得这片惨绿。
昨天夜半时分,他们也是从这条路开回学校的。他们四个人挤进一辆出租车里,醉得刚好可以忽略司机的不悦——市区司机不喜欢往转塘新校区开,因为回来的路上免不了要空驶。但他们还是挤进车里,吵吵嚷嚷地自说自话,谁也没把那个嘟囔的司机放在眼里。
在醉酒的人眼里,一段路途能被拖长到无限,也能短得像一眨眼的工夫。丁水婧坐在后排最里侧,额头抵在左侧玻璃上;刚和同居男友分手的室友在她身边默默流泪,脸上的两道泪痕沾满了睫毛膏,像一个悲伤的小丑;大师兄伏在副驾驶位上,哭得像是被什么附身了一样,把他许多年的厚道矜持、谨小慎微都号出了裂纹。
但一切记忆都像糊上猪油的镜头,看不真切,唯有那一尊惨绿的怪物,巍然伫立,神情怜悯地从丁水婧的脑海里缓缓地走过。
正想着,手机钻进一条新短信。她照例又心慌了一下,还好,是大师兄的消息,很应景。
“昨天失态了,不好意思。”他说。
丁水婧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轻轻合上手机,没有回复。
昨夜的ktv里,同学们唱歌打闹,斗骰子拼酒,结伴去洗手间呕吐。而她就静静地坐在沙发的角落里,捏着手机,一遍遍浏览那条刚刷出来的人人网消息。
洛阳的公司要来西湖边的美术馆做活动了。
心情正如暴风雨海面上的孤船般翻滚飘摇,大师兄忽然坐过来,靠近她,说:“小师妹,来,喝一杯。”
“我知道你想嘱咐我什么,”丁水婧转头看向他,毫无耐心地打断他,“我不会说出去的,对任何人
。”
车开入市区后就越走越慢,他们运气不好,几乎每个红灯都赶上,王师傅兀自唉声叹气,用福建话骂些丁水婧完全听不懂的东西。
“师傅,咱们能再快一点儿吗?”她忍不住探身向前,催促道,“我两点半必须赶到。”
“我尽力吧,谁知道这么堵,我也不能飞过去啊!”
丁水婧无奈地跌回座位,神经质地把手机里保存下来的活动通知看了一遍又一遍。
昨天午夜,洛阳公司的官方账号在网上发了一个路演活动的预告。他还在活动页面上和他的同事们互动,彼此打气,说着:“明天杭州见。”
丁水婧的手轻轻抖起来。
之前也有过许多机会。同学之间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总能听说,总能见到。大家都认识她,都喜欢她,听说她忽然退学重考追求梦想,更是平添了传奇色彩。每次她去北京,都会被师兄师姐招呼到各种聚会中,这些聚会里常常也有洛阳。
但她没有。有洛阳的场合她都缺席了,没有哪怕一次放纵自己、装作不经意地出现在ktv里,没有一次心怀不轨。
咄咄逼人地拿着一张伪造的签字去直面陈静,那是十九岁的丁水婧会做的事。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容器,盛着满满的自私与孤勇,属于她的那一份,早就在他们婚礼那天,被快餐店的阳光蒸发殆尽了。
那种事她再也不会做了。
陈静不动声色,能忍耐,这都是本事,却不是丁水婧失败的原因。
她败在没有资格。洛阳没有给她任何可以争取的资格。
那些她本来应该出席的聚会,她知道洛阳会去,洛阳也知道她会去。但是最终缺席的是她,洛阳从未爽约。
但这能证明什么呢?十九岁的丁水婧会笃定,他是想见她的,即使照样谈笑风生,望向被她空出来的座位时,他也一定会失落、会难过。
然而二十四岁的丁水婧,什么都无法判断了。她有本事让所有人都喜欢她,和她成为朋友,不曾对任何一个人判断失误,连仇敌、对手都能看明白,只有洛阳让她屡屡瞎眼。
他会一场不落地出现,也许并非想见她,只是因为内心光明磊落,不需要躲着她而已。
一个个夜晚,丁水婧盯着天花板翻来覆去地猜测,猜到泪眼滂沱,再用珍藏好的回忆来温暖凉透的心。
他午夜陪她爬上图书馆的天台,裹着挡风雨披,等待狮子座流星雨。
他被她怂恿,买了烟来陪她尝试。两个人都呛出了鼻涕、眼泪,后来分别学会了,除了彼此无人知晓。
社团里一群人合影时,他们永远故意不站在一起,却总用眼神相互打招呼,目光绕过无数人的肩膀,缠在一起。
丁水婧记得有一首歌,唱着“爱是一种眼神”。她明明没有看错,明明没有。
记忆中所有暧昧的温暖,像冬夜被窝儿里的暖水袋,一不留神,最后都成了心口翻滚的慢性烫伤
。
车终于停在美术馆的马路对面,她扔给王师傅六十块钱,拎着包飞速跑下车,像只兔子一样张皇地奔过马路。
这里她来过许多次。室友经常接大师兄安排的私活儿来赚外快,几次布展都拉她作陪。丁水婧从包里翻出二十块钱买了门票,轻车熟路地直奔三楼工作人员休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