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罢,便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她料想他应当是在心中自我调整,便也没有再开口说话,只是在原地停驻了脚步,准备在这里再陪他吹一会冷风冷静一下再提打道回府的事情。
虽然她从前一直挤兑云墨静,但是却并非是不知好歹的人物,他于自己来说不谈知己,也能算作真心的好友,这时候陪他一会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更何况,他虽然平日里算不上正经,外表看上去也是风流的人物,但实际身为皇室中人,并没有那样容易将自己的心事与外人道,更何况她现在的身份还这样敏感。然而他如今却是对自己敞开了心扉,也可说明他是多么的信任自己。
想到这里,唐夜霜不禁轻轻地打了个呵欠,心中一边又有些好笑地思量着:也不知道云墨寒如今在干什么,今晚等不到她回去会不会又醋劲大发?
她这边正想着,那头的云墨静终于又开了口,“我的母妃,在我七岁的时候,就病故了。”
没想到他会突然对自己提起这段可算得上敏感的陈年旧事,唐夜霜不免一愣,下意识地想说些什么安慰他,然而抬起眼来时,正见他面上落寞而感伤的神色,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劝慰的话语来。
那些道理他又哪里会不知道?只是每个人心中都有如何都过不去的事情而已。
于是她咬了咬唇,最后到底还是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果然,他很快便低着眼睛继续回忆道,“那时我还小,但是却已经记事了,自然也清楚母妃每天都在忙些什么。她那时很喜欢跟许皇后比较,今天赏赐下来的一批宝物,若是那边宫里头有一颗夜明珠,她就一定要从自己这里搜出一匹足以抗衡的上品罗缎来,如果找不到,亦或者是觉得分配的份例不那么平等,她就会很难过,亦或者是打宫中的婢女出气,要不就是找父皇大吵大闹。父皇那时候还算疼爱我的母妃,所以并没有多么生气,但那时候我心中便已经有种无法言喻的恐惧感,好像是早就知道,这份宠爱不会延续多久了。”
唐夜霜看着他,只见他长长的眼睫垂落下来,在眼眶下方投下一片阴影,几乎要将他眼中的光芒都给遮盖了去。
这么多年过去,他在提起这件事情时,姿态却依旧孤单无助得好似回到了当年那个在宫中孤立无援的孩子,可见对他的影响至深。
这一刻,她心中突然间有些后悔今晚上突然顺口跟他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才让他不由自主地陷入了这样可怕的回忆之中。
然而话到底是已经出了口,她无能为力将他从这样深陷的记忆漩涡中拖离开来,只能站在一边,静静地听着他继续回忆着往昔的事情,只希望他将这个隐藏多年的心结说出来以后,能够消解一些负面情绪。
“我那时劝母妃,不要再跟许皇后争了,明明我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已经很好了。父皇很疼爱我们母子,虽然并不经常过来,但每回在面对母妃的无理取闹时,却也没有表现出多大的不耐烦。母妃的娘家背景在宫中看来并算不上有多么显赫,起码不在父皇的忌惮范围以内,所以我相信,那时候父皇之所以能够这样忍让母妃,多多少少还是抱着真心的。只是……”
说到这里,他又将头稍稍低下去了一些,“母妃似乎总是忘记,他是一个帝王,后宫注定有着无数的女人,他的夜晚也决计不会属于她一个人。每每听到皇上当日去别宫娘娘那里宿着的时候,母妃便也彻夜不睡了,只倚在宫门口看着外头的风景,不知道是在看着些什么。她明明知道父皇已经不会来了,却还是抱有着那些可笑的希冀,有下人想要去劝阻她,却每每都被她骂了回来,就连我也一样。长此以往,也再没有人吃力不讨好地去管她,除了我。我是她在这宫里头唯一的依靠了。”
他终于抬起眼来,望向了远处,像是在遥望一个久久未曾到达的场景。
唐夜霜凝视着他,一时间也说不清楚他此刻面上的表情到底是怜悯还是怨恨,抑或者是对往昔的追思。
他并没有理会唐夜霜打量自己的目光,只知道关于往事的记忆如同潮水一般涌上心头,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找一个合适的人来倾诉,而此时此刻,正好这个人就在身边,“每当夜幕降临的这时候,她就会把我叫到跟前,让我背书。如果背得出来,她就会笑,很开心地笑,一边再三告诫我一定要有出息,一定要得到父皇的宠爱,等到她坐上皇后的位置时,一定会让我继承大统。如果背不出来,她就会很愤怒,也突然间会变得很可怕,叫人拿很粗的板子来亲手打我,打着打着却又会哭,说一切都是为了我好。她希望我能够出人头地,希望我们能够相依为命,登上权力的最高峰。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权力为何物,但是知道读书能够使她开心,便用功地读书,只希望她能够开心一些。”
她看着他面上难能流露出的几分孩子气,有些感慨,“想来你当时一定很优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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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六章 宫闱传说
虽然他平常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闲散模样,但骨子里头的东西却到底是不会变的。与他相处的时候,经常能从他身上窥得文人风骨,如今听他提起这些事,总算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是,当时翰林院的几个大儒都说,我是其中文章写得最好的,以后一定会有大作为。”顿了顿,云墨静突然间一笑,听起来颇有些讽刺,“父皇当时听到这话,特别开心,特意来宫中跟我母妃说了这件事情。那天晚上,父皇在母妃宫中留宿了。自那次以后,母妃对我的标准就更加高了起来,因为她觉得,我只要再优秀一点,父皇一定会对她也更好一些。我那时候不知道她这样到底对不对,只知道听从她的话语,更加努力。然而,当时年纪毕竟还小,取得的最大成就也不过就是写出几篇好文章,背了几本书而已,再惊人的才华,在父皇手下治理的这个诺大王朝中,都显得太过渺小了。逐渐的,父皇也不会再因为这些事情而特地来到宫中一趟了,于是母妃的状态更加不好了,只当我是不努力,每天一次次地打着我的手板,也重新开始整夜整夜的不睡,只为了监督我读书,还有等待父皇过来。”
他的语气很淡,淡得几乎听不出具体的情绪,好似只是在陈述一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情,一点也看不出曾经经历过了那样黑暗的童年的模样,但是自唐夜霜的角度看去,却只看到那平日里总是笑嘻嘻的云墨静背影孤桀而挺直,处在一片与外界隔绝的地界中,与底下人声鼎沸的喧嚣格格不入。面上的表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暗得惊人,像是已经沉浸到了童年那段不愉快的经历里头。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只觉得他虽然身处于红尘之中,然而此时此刻周围一丈的范畴内却都好似筑起了无形的壁垒,空荡荡的,没有人迹也没有声响。
她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些什么,只能处在他所感觉安全的距离上,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继续开口。
没有过多久,他果然继续说道,“然而,即使是这样努力地想要去争取挽留,父皇来到宫中的时间却还是越来越少了。因为当时宫中选秀,又新晋了一批秀女,更加年轻漂亮,有着比我母妃更加乌黑的长发,更加明亮的眼眸,更加甜美的笑靥,更加柔软的身段,而我的母妃,此时早已经在一天又一天无望的等待和怨怼中老去了,又如何能够挽回帝王的心?”
似乎已经感受到了这个故事沉重的基调,唐夜霜稍稍拧了拧眉心,小心地觑了一眼云墨静面上的神情,见他暂时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心中这才稍稍安定下来,一边轻声问道,“后来呢?”
“后来,她终于受不了了,在一次许皇后到访以后,竟听信谗言行了厌胜之术,果然被许皇后借此大做文章,闹得满城风雨。父皇虽然对我母妃还算余有感情,但奈何宫中众人都因为我母妃的坏脾气已经有所嫌隙,这时候我母妃出了事情,更是一片树倒猢狲散,一个个都要求着父皇不得偏袒,及时做决定。毕竟当时的舆论闹得纷纷扬扬,父皇最终迫不得已,给了我母妃禁足的惩罚,其实这已然算作很轻了,但是我母妃到底还是因为这件事而大受打击,直接病倒了,没有过几天,便已经撒手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