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是假装的么?
终究只是别人问起时,一个不甘的搪塞或是诡辩而已?
他骗了我。
他骗了他自己。
“直至最后,我彻底的空洞乏味,只是一个拙劣的消费者。我的眼里是世间万物,嗅到圈围周遭,我可以感受到,触摸到,可我的脑子里,空无一物。”
我忽然产生这样的想法。他困在乱糟糟的书店里,没有一点生的气息,这让他的画画生涯甚至现实生存都变得艰难。
有的人就是这样,常常故意为之。
故意让自己看起来惨得要命,苦得流脓,陷入偏执的仄径无路可走。就像电影里那个卖香烟的老女人,无时无刻不在无病呻吟,对自己巧立名目,散播天地唯不公于我的惨烈气息。
但自己明明又十分清楚,清楚自己是在以退为进,而畏怯自己的罪行,夜夜饱受灵魂的拷问,时时提防,不得安卧。
悲伤一触即发。
比如你被带刺的藤蔓纠缠,久而久之,便会想要一死了之。
“秦香,不沉溺自己的小世界,而看不起别的世界。我记得你说过的话。不懂一本书,不懂一棵树,不懂一只鸟,但是无妨。我记得你说过的话。当我们看书,手指翻动书页,是书也在读我们,交流始终是内心深处的渴望。我记得你说过的话。秦香,无论你喜不喜欢,你画下的每一笔都是你秦香的,是你思想的痕迹,心的记述。你还是你,你只是你。”
他的笔被他紧紧握在手里,连假装勾勒都假装不出来。
“小云,对不起。”他低下头去。
“是为你说,我的孤独和寂寞,以及我对这世界的所有无知与恐惧,你都愿意与我分享,但却从我的身体上戛然而止,丢下我再不问津么?如今想起我了,就大半夜来敲我的门,我是你眼里,那么随意的姑娘啊。”
他依旧低着头,没有看我。
“小云,你就像我逆流之中的枯枝,救我的命。我对你不仅仅是好感,更像是一种依赖。这些日子,我其实很想你,很想你。但我不敢去找你,不敢跟你在一起。想你的感觉痛苦又美妙。我生怕你已经变得不是原来那个你了,我生怕我们之间的感情因为平淡的日常甚至不可避免的分歧、吵嘴而消减。有时候宁愿永远不见你了,永远保持一份想念。我这样的人啊,真是太坏了,太坏了啊。”
所以原来,秦香真的,对我有过很真挚的冲动和想念么?那时的我,就算被他说过是灵魂独特的人,我也不敢相信,能轻易得到他的喜欢。
他依赖我,或许,也正如我第一次见到他时,那种心境。
依赖着我,就不会那么厌弃自己了。
多可悲的事实啊。
“你为什么想画我的手呢?”画好了,我向他走去,活动我的手腕,侧身去看他的画。
说实在的,不怎么能看懂。
“我至少具备一个画画的该具备的审美体验,以及艺术情感的宣泄。”
我笑,“听不明白。”
“见木而知林深。比起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改变了很多,但你的手没有变。”
“还是那么粗糙、宽厚,总是紧张地捏着,像拉了架的秧,皴了皮的老地瓜。”
“你说话还是那么有趣。”
再有趣,也没用了。
我搓搓手掌,四下乱瞟,暗示他该走了。
他立马就懂了,开始收拾东西。
“对了,你右手是不是有肌腱炎?以后要多注意,活动活动。”
“你怎么知道?”
“那天在大榕树上,我摸到的,你大拇指关节那里有个异常突出,应该是你长期打字用鼠标造成的。”
“谢谢你。”
走出门时,我看到他落寞的肩膀,瘦削,疲乏,不用触碰也能一目了然的沉溺。之前的他虽然单薄,好歹能看见附着在骨头上紧致的肌肉线条,自上而下地蔓延,在脚踝处隐没。
果真,一个人如果枯萎,便是从骨到皮。
“小云。”
关门之际,他叫住我,郑重地握住我的两个手腕,如同两对粉绵的藕节触碰。
“拜托,拜托你这样下去。一而再,再而三,生生不竭地活在不见天日的寒冬里。”
他眼神里充满悲哀,自私的悲哀。
他松手之际,我反手抓住他,告诉他:“秦香,赵云牙不是我的名字,是我爱的人,他的名字。我叫马小云。对不起,再见。”
我还是选择了赵云牙。
或许与我共度余生的,将只是他的名字。他好像很糟,好像也很好,反正我总是想拥抱。
2018.7.21
农历五月,是江南的梅雨季,阴雨绵绵不辞。
谢月歌却一直觉得,这样的说法不太严谨,因为在杭州,一年四季都是梅雨季。甭管大雨小雨毛毛雨,老天爷是任性的孩子说下就下,一口气连下十天都是客气。
他极其讨厌下雨天。
第一,下雨天出去办案容易得病。小到感冒发烧,大到肺炎感染,他那瘦弱的小身板,沾不了仨小时就得歇菜。
第二,下雨天的案发现场,那真是一片狼藉啊,到处获潮霉烂,得有多少病菌滋生?光是看看就够够了。而且对于现场证据,那也是致命的毁伤呀。
第三,一下雨师父就单独办案,总也不带他,他替他担惊受着怕,时时六神无主。
……
下雨天有多少槽点,就像天上的星星地上的尘,那真是多得数也数不清。
爱上它的理由却只有一个,那就是——
今天师父回国啦!
谢月歌冒着大雨开车去机场,机场里人来人往,弥漫着浓浓一股窒息感,好比雨水滴落在泥地,瞬间搓成泥丸子,恰恰好好沾在停顿于此的行人,全身各处的每个细胞上,堵得严严实实。
“月歌。”
章成之还没走到站口就瞧见了谢月歌。他的人物特征太明显了——七月份的天气裹风衣,带个墨镜,把高大的身子缩成一团靠在瓷柱上,想不发现,眼睛同意镜片都不同意。
“师父,你终……于回来了!”
谢月歌极具个人特色,婉转悠长这一句,叫章成之想起了触动他此次回国的那一句话——
师父,我像盼望春天那样盼望着你回来!
章成之作为刑警队长,带了谢月歌三年。破案无数的他,尽了三年之所能,也没能带出谢月歌这个徒弟,他也感到很无奈啊。
“这几个月,队里情况怎么样?”
“你怎么一落地,张口就查工作啊?咱是那么生硬的工作关系啊!”
章成之扣他的后脑勺一掌,笑笑不说话。
一直到上了车出了机场,章成之都始终闭口不言,而后干脆闭目养起了神。
谢月歌透过内后视镜一遍遍地瞟他。
真叫人服软。
“我跟着赵队办了好几件案子了,有闺蜜为钱杀人的,有情夫为钱分尸的……非要在相聚时刻讲这么冷血恶心的话题。”
“你一天把工作定义为冷血恶心,你就一天出不了师。”
“我本来就没想出师。”
章成之舒展双臂背在后脑勺上,意味深长地一笑:“看来,果真是我教得不好啊,跟着我,你从来都没发光发亮。”
谢月歌也那样笑:“我那是持续性偷奸耍滑,习惯性坐享其成。”
窗外大雨,雨珠落在车窗上混成一片,窗外的点点滴滴,看也看不清。
“月歌,谢谢你来接我。”
“那我还是比较喜欢你用实际行动来谢我。”
章成之看见,他顽童一般偷笑的脸。
“送我回局里吧,把你这几个月的案宗都拿给我看一下。”
“你要不要这么拼?刚刚才飞了十几个小时。而且你对我也不用这么不放心吧?毕竟是你手把手教过的。”
“我这不是拼,只是专门为你采取的实际行动。”
说完又笑。
如此,谢月歌是笑也不是,埋怨也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