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媳妇,你要不要先瞧瞧?”她柔声说道,面上含着几分悯意。
夫君失忆,又遇上这等糟心事儿,便是她这个做婆母的都膈应得慌,何况身在其中的李氏?
李氏木然地抬起头来,看了看那几张纸,眼珠子有点儿发直,好似没听懂或是没听见许老夫人的话。
许老夫人叹了口气,又问了一遍,李氏的眼珠子才动了动。
“老太太瞧着便是。”她道,咧嘴笑了笑。
那是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
许老夫人见了,又是一叹。
“媳妇便看了……也没用。”说完了这话,李氏便又低下头去,两手无意识地将一方帕子团过来、又团过去。
许老夫人不再说话,伸手接过纸页,只看了两眼,便沉下了脸。
还好李氏没看,不然她只怕更加膈应。
那纸上所写,远比刘宝善家的说的详细得多,其中最醒目的,便是那周九娘亲述的关于陈劭的一切。
陈劭的生活习惯、身体上的暗记等等,她说得都对。而其与陈劭从初识到成亲的经过,她亦皆说得清清楚楚,甚至还拿出了一份婚书。
世子爷陈勋动用了些关系,请动了几个朋友帮忙,其中一个懂鉴古的看了那婚书,一口便道出,那婚书无论纸张还是墨迹,绝不是临时现做的,而是有些年头了。
此外,另一个曾在刑部供职、有讯问经验的友人,亦出面分别审问了周家姐弟。而审问的结果却是,这姐弟二人所说基本相同,除了有几处日子上有些偏差,其他都能对得上。
那友人告诉陈勋,正因有这了几处偏差,周家姐弟的口供才可信。因为,通常那些事先串过供的人,往往会说得严丝合缝,不太可能出现这种偏差。
换句话说,这周家姐弟要么所言属实,要么背后有高人指点。
据那对姐弟供称,陈劭在与他们共同生活的这七年间,一直都不记得自己原来的名字、身份乃至于年岁等等。他所用的刘七郎之名,还是当年收留他的刘姓孤老替他起的。
后来,那刘老汉得了重病,便命他娶了邻家女子周九娘为妻,次年团哥儿便出生了。
周九娘最后还说,刘七郎在今年四月间去镇上采买杂货,就此一去不归。她寻夫心切,变卖了全部家产,带着弟弟一路打听,终是寻到了京城。
为辨清这周家姐弟供述真伪,国公爷亲自出马,请来了太医院两位参加过会诊的太医,将陈劭与周氏姐弟之事大致说了。
两位太医皆道,陈二老爷的情况虽属罕见,但亦有前例。
高祖皇帝时,便有过这样一个人,他因不慎摔倒而失忆,忘了自己的来历,于是在外地过了好几年,谁想又一次摔倒撞伤头部后,他忽然便记起了前事,可是,在外地过的那几年,却又被他忘记了。
两位太医推测,陈劭后脑那处很陈旧的创疤,应该就是造成他忽然失忆、并失踪长达八年的原因。
这八年间他不记旧事,以刘七郎的身份生活。而八年后,他的头部再受重创(那个新的疮疤便是证明),让他忽然记起前事,却又将中间这八年给忘记了。
从医理上来讲,这样的情形是说得通的,亦是有据可查的。
这两位太医的推论,让许老夫人心头略松。
停妻再娶虽也触犯了大楚律,但陈劭却是情有可愿。
一个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记不清的人,又怎么会知道家中还有妻儿等候?
再者说,那周家姐弟自己亦有不对。分明知晓刘七郎身世有异,却还是与之成亲,难不成他们还想一辈子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下去?
将这些内容仔细地看过了一遍,许老夫人便将纸折起,眼尾余光扫了扫李氏,犹豫片刻,到底还是问刘宝善家的道:“刘家的,那个……团哥儿,是怎么回事儿?”
那孩子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连个哭声都没听着,怎么看都像是得了病。
刘宝善家的闻言,忙恭声道:“回老太太的话,那孩子……团哥儿……据说生下来就有些不足之症,时常生病。因见周九娘姐弟一直轮流抱着不撒手,世子爷便请了常走动的大夫来按了脉,大夫说是……可能正在发痘。”
“哟”,许氏惊呼了一声,蓦觉不妥,忙拿帕子掩了口,砚以焦急:“这可得好生安置着,痘疹最是凶险的。”说着便又蹙眉:“家里头几个孩子可都没出过痘呢。”
痘疹有着很强的传染性,在水痘结痂之前都有风险。
许氏此时不由暗自庆幸,陈勋小时候是出过痘的,倒不怕被染上,同时却又警醒起来,想着万不能叫这周家三口与人接触。
许老夫人闻言,眉头也自皱了起来:“既是出着痘,怎么还带着孩子到处跑?”
说话间,不动声色地瞥了李氏一眼。
如果周九娘所言属实,团哥儿就是国公府的哥儿了,这是陈家血脉,不可能任由其流落在外,必要认回来的。
若事情走到了那一步,李氏这一头,还需好生安抚一番才是。
第308章 僻静西院
“回老太太,那周九娘说了,孩子的痘疹出得差不多了,如今就等着结痂。因他一家人吃用很是俭省,团哥儿好些日子没吃上肉,馋得慌,听人说国公府有不花钱的流水席,他们便过来了。”
刘宝善家的答得很周全,显然是备细打听过消息的。
许老夫人点了点头,眉头仍旧皱着:“人安置下来了?”
刘宝善家的小心翼翼地道:“回老太太,奴婢斗胆,叫人把最西边儿的客院给收拾出来了,那地方一应都是全的。”
“西边儿的客院?”许氏插口道,面上有着凝思之色,旋即恍然地“哦”了一声:“原来是那里。”
她的眼风飞快掠向李氏,眼底深处有着一丝未名的情绪,颔首道:“那一处倒还僻静。”
国公府最西侧的客院,其实是用来应付穷亲戚的。
每年登门求助的亲戚总有那么几起,那院子便专拨出来给他们住,虽说是客院,又有一道门儿连着国公府,但那道门儿常年铁将军把门,出入皆要从临街的那道门户。
从那边儿的大门进出国公府,还得绕到隔着两条街的角门才行,确实很是“僻静”。
刘宝善家的悄悄抬头,看了许老夫人一眼,又低头小声地道:“东首的秋梨院也正空着,奴婢也叫人收拾出来了。”
停了停,语声更低:“如今就等老太太的示下。”
她这是做了两手准备,西边的客院僻静偏远,而秋梨院虽然也偏,却是在主宅里的。
周家三口住东还是居西,是放在眼前还是先行隔开,要看许老夫人的态度。
许老夫人微阖双目,似是盹儿着了。
许氏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又去瞧李氏。
李氏仍旧维持着方才的坐姿,这屋中的一切声音与响动,像是都已经离她远去。
“就把人安置在西院儿吧。”良久后,许老夫人睁开了眼睛。
刘宝善家的忙应是。
许老夫人慢慢转动着手中的佛珠,神色疲惫:“至于服侍的下人,你先问问府里哪些人是出过痘的,再从里头挑几个稳妥的过去。再,明儿你拿着我的帖儿,去寻那擅小儿症的大夫来,给团哥儿好生瞧瞧。”
刘宝善家的应了个是,身子却是未动,欲言又止。
许老夫人抬眼看她,眉梢一动:“怎么还不去?”
“回老太太,那大夫的事儿,奴婢觉着怕是不好太急。”刘宝善家的越发说得小心,几乎字斟句酌:
“那周九娘说了好些回,说是她在来京城之前就请大夫给孩子瞧过了,手头上还留有现成的药,就不麻烦我们再请大夫了,说是……说是……”
她的语声越来越低,到底接不下话去了。
周九娘的原话可要比她转述得硬气得多。
这位穷苦出身的妇人表示,她寻夫至此,不为钱财,只为一个名份,此外,她还以更加激烈的态度表明,谁也不能把她和孩子分开,更不能叫什么大夫来给她的孩子瞧病,否则她就碰死在国公府的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