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监唯唯应是,悄步去了,这期间,宋惟庸垂着眼睛,头也不抬,杜希文亦面色不动,然绷紧的双肩,却稍稍一松。
不一时,几名小监提灯而来,却非方才纱灯,而是琉璃灯,只有手掌大小,内插着寸许油烛,光华剔透,晶莹闪烁。
那花木间隐着数杆青竹,小监四散去,将灯笼悬于竹上,刹时间,夜合花丛明光灿烂,直映得花似飞星、叶若流霜,满世界恰如飞絮杨花悄坠,直惹得晚风携香。
“杜学士还请继续往下说。”元嘉帝两手扶膝,灯火下淡眉微挑,眸光扫向一旁。
第356章 千古第一
杜希文将身子躬了躬,道:“吴谦见此图册,如获至宝,连夜召集人手细议,数日后上奏朝廷,并获允准,其后六年,他一心修建‘临江堰’,时常与陈劭宿于堤坝之上,数月不归。”
元嘉帝笑了一下:“这吴谦倒是个父母官儿。”视线往宋惟庸那里一滑。
“陛下圣明,吴谦确实兢兢业业,为修筑‘临江堰’,两度放弃回京述职之机,为这‘千古第一坝’呕心沥血,如今才不过三十许的年纪,已是鬓角星星。若论功绩,臣以为,吴谦当属诸府之首。”宋惟庸声若飘絮,态度却笃定。
元嘉帝点点头,转向杜希文:“朕也是前些时候才听说,那‘临江堰’已然竣工,今夏大雨,江汛又发,然临江府却滴水未进,诸邻县亦无一处发水,是么?”
“是,陛下。”杜希文微微抬头,烛火映目,光亮灼人,就连语气亦带了些热度:“臣等初接此信时,犹自不信,实因那临江府并诸县常发水患,工部多次派员下调、国库更拨银款无数,皆不得根治。微臣遂派员私访,再,京中举凡与临江府有生意往来之商户,臣亦命人细细盘问,两下比较后,方知此事属实。”
他蓦地撩衣伏地,面色因激动而潮红:“江下水患,年年治、年年发,临江府诸县犹甚,因其地势特殊、山川险恶,微臣等竭尽全力,亦只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无法绝其症、治其患,致令当地百姓受苦,臣有罪。”
他扶地重重叩首,旋即抬头,声音竟有些哽咽:“方才宋首辅说得好,‘临江堰’实可称‘天下第一坝’,其巧借地势、顺应天时、集合人心,可谓物尽其用、人尽其力,积数年之功而成,前后花费银两数竟只有区区五十万,所用无一赀处、所著无一废笔,竟是处处精到。及至建成,其势若绳引银河、其态似勾屈玉虬,凭一坝之威,拒大江、揽诸县,不仅保一方百姓安康,更可泽及子孙万代。微臣……微臣实是为百姓欢喜、为大楚欢喜。”
他越说越激动,竟致老泪纵横,忙抬手掩袖:“微臣御前失仪,望陛下恕罪。”
元嘉帝忙上前相扶,眉目温和:“杜学士不必如此。那临江府从前朝起就水患不绝,绵延百余年而不得治,如今却是一朝得解,朕赏你还来不及,何来恕罪一说?”
他面上含笑,精华内蕴的眸子里,流转一丝喜意:“若论功绩,当以杜学士所领工部为首,陈劭本就是工部郎中,精通治水之道,‘临江堰’得建,终究还是杜学士教导有方。”
杜希文谢恩,拢袖起身,高高悬起的一颗心,刹时落底。
有元嘉帝这句话,这份千古功绩,他们工部占全了。
“全是陛下治国有方,微臣等不过适逢其会。”他躬语道,眼眶仍微微泛红,似情绪未复。
元嘉帝绝非好大喜功之君,谀词太过,必惹其厌,点到即止便可。
果然,元嘉帝笑意温和,亲手替他拢紧氅衣:“杜学士才是国之栋梁。”复又转向宋惟庸,展颜一笑:“那吴谦亦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儿,宋阁老执掌吏部,擢拔良才,实是朕之臂膀。”
宋惟庸微笑躬身:“陛下之言,老臣可不敢当。当年陛下钦点的榜眼,如今做出实绩来,这还是陛下慧眼如炬。”
元嘉帝怔了怔,讶然扬眉:“吴谦竟是参加过殿试的么?”
宋惟庸笑道:“老臣岂敢于此事上作伪?这里还有他当年殿试文章,陛下亲笔点评,再真不过的了。”
他自袖中取出当年文章,泛黄的纸页,字迹微晕,其上朱批直若霞染,于烛火下格外醒目。
“臣不才,自故纸堆里寻出这篇锦绣文章,陛下当年亲笔批红,可还没落色呢。”宋惟庸开了句玩笑,呈上纸页。
杜希文半垂着眼睛,直戳戳的眼刀子往下捅,可恨竟刺不穿那石径。
却原来,千古第一坝,抬的还是他宋派。
吴谦出身晋冀,拜在姚歙州门下,与宋惟庸正是一条裤腿儿。
元嘉帝已然揽卷在手,扫了一遍,面现笑颜:“原来是元嘉二年的榜眼,怪道朕瞧他这名字特别地熟。”
“陛下门生众多,哪记得这些?”宋惟庸笑得从容,语声亦然:“那几年正是内忧外患,陛下御驾亲征,力克北疆与西夷,实是操劳得紧。老臣记得,当年殿试之后,陛下便领兵北上了。”
“宋阁老这是给朕台阶儿下呢。”元嘉帝笑道,将那纸页还予他,面容感慨:“这一晃眼,当年朕点的榜眼,如今已然做出如此佳绩,朕心甚慰啊。”
他负手而叹,似忆当年,鹤氅上的卷云纹浮气苍茫:“朕的运气倒是不错,当年点出来的榜眼,而今已成肱骨,而那陈劭八年失忆,原来……亦是为国效力。”
宋、杜二人目不旁视,齐齐躬身。
总归谁也没差着谁一招,打个平手。
花香浮动、夜雾轻涌,霜叶银瓣间,竹风细细而来,似携一段陈年旧忆,让人思及曾经的岁月、流逝的光阴。
这种感慨的氛围持续了些时候,元嘉帝方振起衣袖,转向宋惟庸,微拢眉头:“宋阁老,却不知陈劭失踪时,是在何处?”
“是在川陕一带。”宋惟庸答道。
元嘉帝“哦”一声,拢紧的眉头未见放松:“由川陕至临江府,何止万里?他是怎么去的那里?这一路州府,就没他的行迹?”
“陛下恕罪。”宋惟庸躬着老腰,就要下跪,却被元嘉帝拦住了。
“罢了,宋阁老站着说话吧。”他道,面上浮起笑意,薄薄的一层,似天边最后的一线暮色,须臾就将为夜色倾覆。
宋惟庸仍旧垂首,望不见他的神情,唯语声低沉,携风而至:“自陈劭归家,吏部一直在查他的行迹,后与临江知府所言相印证,得知陈劭当年出现在临江府时,是在深冬,其出现的地点,则在荒岭僻谷,为当地猎户所救。”
第357章 不可委屈
宋惟庸后退半步,躬身到地:“从时间上算,陈劭离京抵川,是在元嘉八年一月。三月底时,他在陕北荒山查探地形,就此失踪。吏部与工部各委数员至当地查访,并由陛下特旨提调当地军卒五百余,分布四处搜寻,却终无果。而陈劭在八个月后的十一月,出现在了临江。”
元嘉帝抬起头,漆黑瞳仁倒映烛火,印一星银芒:“宋阁老的意思是,这八个月间,陈劭是绕着川陕一带大片荒野,流落至临江府的?”
“皇上圣明。”宋惟庸合手于腹,恭礼弯腰,殷红的官袍大袖垂垂,越显苍颜鹤骨。
若陈劭专拣荒山而行,这一路流落到临江府,不曾被人察觉,倒也可信。
元嘉帝回首盯着宋惟庸瞧了会儿,弯弯唇:“可曾演示?”
自旁观陈滢审案以来,这个词便时常被他挂在嘴边,举凡有不够严谨之言、之事,必以之相对。
宋惟庸成竹在胸,揖礼道:“自陛下颁旨,臣已着川、陕、鄂、豫等各行省协查,如今正等回话。若陛下允可,臣今晚便召人商讨,拟出陈劭当年流落至临江府的路线,明日便给各省发送公文。”
又躬了下腰,苍老语声回转,如寒夜凉浸,不与花香烛影同调:“再,那临江府并诸县亦需加派人手,走访民户、细加查探。微臣以为,明珠蒙尘固不可取、识砖作璞亦非良谋,真伪虚实总须辨清,坏即是坏、好即是好,多一分、少一分,皆为不妥。只此事到底牵涉不小,尚须陛下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