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滢知她身份特殊,亲自送出二门,遥见她举着柄油伞,艳丽的红裙消失在廊庑尽处,方自回转。
细雨如丝,青石板路被雨水洗亮,缝隙间细草幽幽,草尖儿上泛起枯色。
“这场雨下过了,天儿怕就真的要凉了。”知实悄叹了一声,心事重重,抬头望远。
青石路两侧皆是竹林,天将薄暮,细雨潇湘,越添愁绪。
陈劭官升两级,又得了皇上赏赐的宅子,这自是好事。只李氏坚不肯住去正房,而是安置在了东路的“临水照花”,素常与陈劭连话也不讲,实在有事,便叫丫鬟转述。
罗妈妈人在杨树胡同,心却一直挂在此处,隔三差五派人来问,可惜李氏根本不听劝,竟是铁了心要与陈劭分居。
如此下去,可怎生是好?
知实蹙紧眉心,十四、五的年华,见这竹林更兼细雨,倒生出几分悲秋之意。
蓦地,身后传来重重的脚步声,知实忙回头,大管事罗福生披着件蓑衣,自后赶上,躬腰行礼:“小的给姑娘请安。”
那撑伞的小鬟忙转过伞面儿,陈滢亦回过身来,颔首笑语:“罗大管事好。”
因见他走得额头冒汗,又客气地问:“你这是有急事儿?”
罗福生规规矩矩地拢袖,垂着眼道:“回姑娘的话,才太医院送了丸药来,小的正要给老爷送去。”
陈滢向他身后望一眼,见阿虎绷着小脸儿,双手捧着个黑漆匣子,目不旁视站在人后,遂笑道:“原来是这样,有劳罗管事了。”
陈劭去诏狱走了一遭儿,病倒好了大半,如今只有些轻微症状,如偶尔的头疼、眩晕等,现下他恢复官身,太医院断了的药,便又续上了。
两下里再无别话,陈滢自去了,罗福生便沿石路转去西路院门,踏上一条五彩石径。
曲径通幽,自竹林间穿行而过,行不多远,前头现出座粉墙黛瓦的小院儿,满院树影参差,掩一角飞檐,台矶上落叶未扫,阶上雨湿微光。
两个小厮迎上来,将罗福生让至正房门外,一人进屋禀报,另一人则助他褪下蓑衣,挂在一旁的檀木架上,又请他站去青毡,擦净靴底污泥。
“老罗来啦,进罢。”凉润清和的声线,像上好冰丝浸了雪,透着帘幕送出来。
罗福生忙整整衣衫,回头向阿虎做个“仔细些”的手势,方挑帘而入。
屋舍阔朗,几案却极简素,挂落飞罩下搁着落地铜瓶,瓶中插几根松枝,清香微渺,风拂时,似有山涛过耳。
一人立于案前,穿着燕尾青松林见月披衫,柏绿暗银团花立领袍,腰上环着根松烟绿绦子,坠着枚岁寒三友羊脂玉珮。一身青绿,唯玉珮洁白,远望去,若绿水翻白浪,一痕银霜耀翠湖。
“老爷,这是太医院送来的药。”罗福生转过身,从阿虎手中接过药匣,低头奉上。
陈劭“嗯”了一声,温笑着望他:“有劳你了,这大雨的天儿,可曾淋着?”
语清辞朗,三两句响起,倒像有人拨弦。
罗福生头垂得更低,连道“不敢”,又回:“谢老爷动问,小的没淋着,穿蓑衣来的。”
陈劭点点头,命巧儿接过药匣,温言道:“罢了,快回去吧,听说今儿厨下做鸭汤,正是秋时温补的好东西,你记得给你家孩子捎些回去。”
他惯来和善,待下人从不打骂,也极少与人置气,虽素性清冷,却真真是个好人。
罗福生伏地谢恩,鼻头儿倒有些发酸。
他们家老爷委实可怜,平白吃许多委屈,想想便叫人叹惋。
他叹着气,抹着眼角下去了,陈劭便吩咐巧儿:“把药搁下。我累了,要去里间歇歇,你们也都下去吧。”
巧儿乖顺地应声是,转身出屋,将锦帘拢了、门扇掩了,吩咐两个小厮守着,便点了几个头脸干净的小厮,去大厨房抬饭。
已是黄昏将近,凉风细雨,浸透人衣,这样的天时,汤饭从大厨房领来,亦是凉的。
陈劭惯来用饭不定,倒不如早早领了,放在跨院儿小灶上温着,以备他随时传用。
青漆院门儿悄然阖拢,陈劭自窗眼儿瞧去,见院中梧桐如翠盖,枫叶却还将红未红,像未竞华妆的少女,只待西风涂抹。
他转眸关上窗。
梧桐更兼细雨,点点滴滴,似清商寥落。
“哗啦啦”,不知哪棵树招了风,拂下大片雨点儿,乱了这空寂的弦音。
陈劭叹口气,捧起药匣,来到梢间儿。
此处原是琴室,壁上悬琴处至今尚留浅印,他也没叫人抹去,仍旧留着,微黄的一团儿,想是当年琴囊颜色。
这里,便是陈劭的住处,“细雨潇湘”,便是这院落的名字。
委实不大切题。
这院中有梧桐、有枫叶,亦有三两棵桃李,却偏偏无竹,就连那一大片竹林,也在远曲廊之外。
所谓潇湘,从何而来?
陈劭摇了下头,勾起唇角,合衣上床,放下帐幔。
第362章 看够了吗?
弹墨绫的帐子,透出些微天光,沉暗幽凉,好似沾着雨意。
陈劭将药匣打开。
还是与之前相同的形制,匣盖夹层放着做说明用的信封儿,匣内分作两排,每排各十粒丸药。
他盯着那白蜡丸瞧。
丸得圆整的白蜡团儿,不似雪霜剔透,亦无瓷玉纯净,死气沉沉,像一个个嘲讽的白眼儿。
他勾起唇,俯首拾起那小信封儿,拆开扫两眼,复又垂目,缓缓拿起一枚药丸。
那枚药丸位于第一排最末,表面看来,与旁的并无不同。
陈劭捏碎了封蜡。
一张卷成卷儿的小纸条,滚落在了床上。
他凝视着那张字条儿,渐渐地,面上浮起一个甜蜜而又悲凄的笑。
他将字条拿在手中,紧紧攥着,微阖双眸,好似握住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然后,他睁开眼,缓缓地、缓缓地,转过了头。
他的身体还保持着原先的坐姿,就连拿字条儿的动作,亦无半分变化。
只有脑袋,如机械木偶般,以极慢的速度,转向床帐倚墙的那一侧。
那个瞬间,他温润的眸子,陡地黑如深洞,似将室内最后一丝天光,吞噬殆尽。
“看够了吗?”他语声极凉,湿嗒嗒地,粘着人的耳膜。
“你过来,我有话说。”他又道。像在与空气说话,乌沉的眸,直勾勾望向帐幔某处。
没有甜蜜、没有悲凄、没有视若宝物的珍惜。
这些方才还盈满他面上的情绪,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在顷刻间抹去。
他的脸很苍白,幽黑如深洞的眸,唇色却红得夺目,似才吸食过鲜血的鬼怪,偏唇角处,勾一抹诡笑。
这个如月夜孤竹般的男子,在这一刻,令人毛骨悚然。
“你主子应该告诉过你怎么做。”平直的声线,自他艳红的唇吐出,如若鬼语。
语罢,他蓦抬手。
“啪”一声,药匣被他一掌打翻,白蜡丸滚了满床。
他勾起唇,仍旧像在对空气低语:“我真是谢谢你家主子厚爱,没把我药死。”
他看也不看那字条,随手扔进口中吞下,旋即摊开双臂,“嘭”一声,四仰八叉躺倒,随后闭上了眼睛。
“我很累,你动作快点。”他阖目道,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似真要入睡。
小半盏茶后,门上突地响起剥啄声。
很轻、很小心,若细雨携风,拍打在门上。
“何事?”陈劭仍阖着眼,清润语声,犹似良人低语。
“回老爷,行苇来了。”小厮惴惴禀道,声音几被风雨掩去。
陈劭身边长随有二,一名行苇、一名雁来,行苇更受重用些,此前在国公府“枕霜居”时,陈劭每每给李氏赠信赠物,皆由他转手。
“进来吧。”屋中语声朗朗,不见半分郁气。
门外小厮吐吐舌头,瞪行苇一眼,鼓腮骂:“你大爷的,你倒真敢这时候儿求见,亏得老爷没恼,若不然,你挨打不要紧,我可不得跟着一起吃挂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