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帝负了两手,在案边踱几步,蓦地转眸,看向一直默立于旁的陈滢。
“丫头,为何你不把阿娇带到朕的面前来,再行问话,而是先行自己就问上了?”元嘉帝问,眉目温和,声音亦淡然。
并非质问,而是寻常相询。
陈滢遂屈身:“启禀陛下,如果臣女当真将县主带到陛下跟前,臣女以为,县主必定不肯说实话。事实上,臣女其实是用了点手段,才让县主道出了实情……”
她快速地将自己对郭媛进行死亡威胁一事说了,又道:“……那件旧事,对县主伤害极大,她非常地害怕,整整四年绝口不提,就连父母跟前都不肯吐露半字,臣女以为,如果不是当时臣女使用了非常手段,她可能到死都不会说。”
她再度躬身,语声转低:“陛下乃天子明君,县主又是陛下疼爱的晚辈、更是太后娘娘最宠爱的外孙女儿,陛下若是亲临,县主反倒有所恃仗,一定坚不吐口,反叫陛下为难。臣女便想着,还是由臣女服其劳为好。”
元嘉帝被她说得怔住了,再歇一息,险些失笑:“照你这话,你这还是为君分忧不成?”
陈滢立时躬身:“谢陛下金口玉言。”
元嘉帝气乐了,拿手点她半晌,无奈摇头:“你这丫头,如今也学坏了,跟那臭小子一个样儿。”
话虽如此,眼角却含笑意。
陈滢之所作所为,堪称胆大包天,但换个角度想,却也算帮了元嘉帝解一把。
若当时她直接将郭媛送至元嘉帝跟前,不出半日,太后娘娘必会哭到他跟前,皇后以及众嫔妃,也少不得陪着说情,到时候,公事也能给整成家事,而这世上最难断的,便是家务事。
诚然,以元嘉帝之尊,此事总有解决之法,他还不至于被几个妇人辖制住。
但是,若真到了那一步,总会伤及天家和气,且又有个“孝”字压在头上,一个处置不当,御史们又要蠢蠢欲动,何如陈滢三下五除二,干净利落地就把事情办得了?
第484章 何以必死?
元嘉帝心头大慰,面上却还绷着。
他撩袍坐下,探手去端茶盏,扫眼看向陈滢,状甚感慨:“有你这丫头在,那傻小子往后的日子,怕不好过喽。”
有这般聪明的媳妇儿盯着,裴恕往后就算想扯个小谎,也是不易。
元嘉帝摇摇头,举盏饮茶。
身为男人,他对裴恕还是挺同情的。
陈滢低头不语。
天子出言调侃,这话可不好接,一默不如一言,还是安静地呆着比较妥当。
啜了两口茶,元嘉帝便又蹙眉:“丫头,方才言及水晶铃时,你似有未尽之言,如今可以说了罢。”
陈滢于是叹服。
确实,她对本案仍有未明之处,而元嘉帝倒也真敏锐,立时便察觉到了。
“陛下英明,臣女确实觉得,这案子还差了点什么。”陈滢躬身道,眉心轻拢:“陛下试想,当年那凶人先杀烟柳、后追县主,皆是因秘密被人偷听之故,可见其事极密,绝不可叫外人知悉,可县主却偏偏意外脱逃。通常说来,凶手在此等情况下,首要的,不是追杀偷听者,而是自保。”
“此言甚是。”元嘉帝立时接口:“既溜了一个活口,且亦不知何时事发,则逆贼必先逃得远远地,待风平浪静后,才敢反回。而为防事情败露,他们更该将所言密事逐个抹平,不留痕迹,以免被人察知。”
言至此处,他淡淡一笑:“比如,他们所说的那些沉湖兵器,就当尽皆起出才是。”
“臣女与陛下所见相同。”陈滢略躬身,神情凝重:“臣女第一个想到的,也是这批兵器。于逆王而言,武器乃是至关紧要之事,不容有失。若臣女是他们,会在藏匿一段时间、且发觉什么事都没发生之后,第一时间转移武器,再将当日谈到的每一件事都抹掉。”
“诚如斯言,朕亦如此以为。”元嘉帝轻轻点头,沿陈滢的思路续道:“四载光阴,足可抹去一切痕迹。亦即是说,四年后的今日,就算香山供出当年之事,也早事过境迁,查也查不到了,他们根本就没什么好怕的。”
“陛下所言,亦正是臣女疑惑之所在。”陈滢快速接语道,拢住眉心,一脸沉吟:“县主所知,皆是旧事,对逆王之大局根本不构成威胁。可是,他们却依旧动了手,且出手便极狠辣,委实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她渐渐忘记正自面圣,垂眸脚下,缓缓踱步:“明明是个无用的人证,证词也早就过了时效,可有人就偏偏就见不得县主活着,偏偏想尽办法要她的命,为什么……”
她抬起头,微带迷茫的视线,凝向虚空中的某个点,喃喃地道:“这会不会是因为……”
她语声渐小,目中似聚起一层雾气,眼神放空,久久不语。
元嘉帝一脸地兴味,将身子朝后靠了靠,端起案上茶盏,并不言声,只静坐观望。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少女那双干净的眸子里,一点一点地凝出光采,再一刹,清亮的眸光几若星辰。
“我有一个想法。”陈滢忽道,并未注意到自己不妥的自称,眸光亮得怕人:“我在想,这会不会是因为,县主存在本身,便已经对他们构成了最大的威胁?”
她直视着元嘉帝,两秒钟后,才觉不妥,赶忙又垂眸:“陛下恕罪,臣女失礼了。”
元嘉帝浑不在意,笑着将手摆了几摆:“无妨的,朕没那么多讲究。”
语毕,目注于她,眸光炯炯:“你且接着往下说。”
“谢陛下。”陈滢屈身一礼,又习惯性地继续踱步:“四年过去,县主听见的一切已然变得不重要,毕竟时过境迁,而除掉她的所闻,剩下的,便只有‘所见’这一样了。”
她唇角微动,笑容怪异:“县主供称,那凶人追寻铃声而来,一直走到了湖畔拐角处,我猜测,那凶人很可能以为,县主瞧见了他的样貌。”
“有这个可能。”元嘉帝搁下茶盏,身子微倾,又问:“然后呢?”
“再进一步分析,那凶人并不知县主其实并没见着他的脸。四年后,方嬷嬷偶尔拿出水晶铃,那凶人再闻铃声,心下慌乱,于是匆忙出手。而他之所以一定要这样做,原因只有一个。”陈滢停步,出神地望向一侧帐幔,缓缓启唇:
“凶手与县主有交集。”她语道,清寒的眸光,冰雪也似:“或者我们换个说法,凶手与县主,很可能是熟人,两个人明面儿的身份,可能颇接近,接触的机会也很多。”
言至此,另一个想法陡然窜起,快得几乎难以捕捉,陈滢不及细思,迅速又道:“哦对了,还有另外一点,臣女方才却是忽略了。”
她语速极快,往日平静的声音,在此刻听来,竟有几分急促:“在湖畔密谈的,原本就有两个人。而若算上提前走掉的那个人,则此案就又多了两种可能,再加上此前的分析,则可能性为三。”
她先竖一指:“第一种可能,这两个人都认识县主。”又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种可能,‘凶人’与县主身份相近、有机会接触,另一人却不识。”再坚第三指:“第三种可能:提前离开的那个人,才是真正有机会接触县主之人。”
她脑中转得飞快,迅速分析郭媛的口供,拣择出诸种可能性,一一排列组合,旋即得出判断。
“臣女要请陛下恕罪,容臣女推翻此前的判断。”她向上躬身,从容不迫地道:“臣女之前以为,那‘凶人’定与县主熟识,然细思之后,这种可能性却并不大。臣女以为,县主真正认识的那个人,很可能并非凶人,而是提前离开的那个人。”
“何以见得?”元嘉帝问道,看向陈滢的眼神中,满是欣赏。
他真的很喜欢看这小丫头断案,条缕清晰、脉络分明,解析疑点之缜密,让人很难相信她只是个尚未及笄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