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药苦口,他既开了药,自有他的道理。”
傅澜音不以为然,停了片刻,才想起屋里有人似的,回头道:“沈姐姐,你要诊脉吗?”
“我就不添乱了。”沈月仪倒颇知趣,又斟了杯茶喝尽,才道:“我去外面瞧瞧。”
说罢,又慢慢出去了。
剩下姑嫂俩在屋里,攸桐睇着傅澜音,眼神疑惑不解。
傅澜音跟她心有灵犀似的,低声道:“我就觉得,她做事假得很,嘴上天花乱坠嘘寒问暖,也没见真做什么。祖母跟前,倒比我和各位嫂嫂还体贴周到,半点也不像客人。”她虽幼时失慈,却由田氏留下的仆妇照料,规矩学得一丝不差,平常从不会说这种话,此刻却如鲠在喉似的,迟疑了下,才道:“二嫂,她住进府里后,找过我好几回。”
“府里就你一位姑娘,她不找你找谁。”攸桐打趣。
傅澜音轻哼了声,“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两人相识已有半年,不止兴趣相投,处得久了,于彼此性情品行也颇了解。
攸桐笑着垂眼,帮她将肩上些微褶皱抚平,“她跟你打探我了?”
“拐弯抹角地打探,还自以为不着痕迹。打量我年纪比她小,是个傻子呢。”
“那她可说了些什么?”
“说她在京城听过不少关乎你的传闻。不过没像苏若兰那么坏,乱说话。”傅澜音今年十五岁,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加之出自将门,不像旁的姑娘娇羞扭捏,提起此事,也不遮掩,噘嘴低声道:“她还问二哥跟你的事,说很少见二哥回南楼,又满口夸赞二哥,关心得倒不少。”
这事却出乎攸桐意料。
议论她便罢了,打探她跟傅煜是几个意思?
她和傅煜回来没几日,沈月仪竟连傅煜没回南楼都瞧出来了?
这事着实令攸桐惊讶。
转念一想,沈月仪年龄跟她相仿,却尚未许配人家,这回阖家来到齐州,母女俩客居傅家不肯走,未必没有借傅家之势寻个好亲事的打算。时下男女相恋后请父母做主成婚的不少,和离后各自婚娶也非异事,傅家历来都是低娶,从老夫人到田氏、沈氏及各位嫂嫂,出身都没显赫的,难道沈月仪是瞧出门道,有了歪心思?
沈月仪是长房的亲戚,讨老夫人欢心便罢,无缘无故,何必纵往傅澜音跟前凑?
对她那若有若无的冷淡态度,也确实古怪。
攸桐先前还以为是因京城里传言的缘故,而今看来,倒不单如此。
就算她没打算长留傅家,但沈月仪这么快就盯上她,着实令人不适。
攸桐暗自琢磨片刻,才道:“我有数了。这些事我和将军会处置,你也不必为此冷着她,免得她哪天有了怨气,说你待客人冷淡、有失礼数,叫你吃暗亏。”
“知道。”傅澜音颔首,“就是提醒你一句,免得蒙在鼓里。”
攸桐点了点头,朝她微微一笑,叫她不必担心。
……
两人在屋里坐了片刻,外面秦良玉给老夫人诊完脉,叮嘱了几句后,到外间开药方。
沈氏掌着府里中馈,素日往来时,跟秦家的人也颇熟。闲谈之间,说起秦良玉的弟弟来,便道:“前天听昭儿说,令弟骑马时摔伤了腿,如今好些了么?”
“小公子受伤不重,有劳夫人挂怀。”随从代为回答。
沈氏便道:“原本你精通医术,这些事也无需我多嘴。不过他正是少年意气风发的时候,身上便有病痛也不在意,只活蹦乱跳地不当回事,若因此落下毛病,倒是一辈子的事。还是得多留意,拘着他些,等大好了,再由他去折腾。”说着,又问他如今伤好了几分,若觉得憋闷,可叫傅昭过去陪着一道读书等等。
秦良玉的随从秦九跟了他十多年,早已心意相通,瞧着他的眼色,便能对答如流。
攸桐坐在里面,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忽然觉得傅澜音神情不对劲,便留心瞧。
那位坐在对面,手里头捏着茶杯,低头出神。然而细辨神情,却像是在听外头的对话,在听随从说秦韬玉摔断了两根无关紧要的肋骨时,捏着茶杯的手甚至还轻轻颤了下,微不可察。
直到外面闲谈罢,秦良玉给沈氏诊脉时,她才举杯喝茶。
茶水早已凉了,她也浑然不觉。
攸桐忍不住,便抿唇轻笑了下。
方才秦良玉来时,虽风姿卓然如谪仙,傅澜音却也没多瞧,到这会儿,却留心起来。
外面春光渐盛,杨柳如烟,多美的景致,却都不及少女怀春的美好。
攸桐倒是很好奇,那位跟傅昭交好的秦韬玉,是个怎样的人物。
……
南楼里的那株白玉兰冒出零星花苞时,周姑寻的人也将百叶肚送了进来——
傅家请的多是名厨,哪怕打下手的,隔外头酒楼也能撑个小小门面,过手的有山珍海味,亦有清淡蔬菜,却从没碰过这些被视为腌臜熏臭的东西。这玩意儿又不好清洗,先前送来的两回,不是没选对,便是不洁净,按着吩咐折腾了几回,才算是折腾出满意的食材。
攸桐大为欢喜,叫周姑谢了不少东西,当晚,便兴致勃勃地做起火锅。
南楼里仆妇丫鬟虽不算多,却碍于傅煜的威仪,都颇勤快。
夏嫂忙着准备锅底,几个小丫鬟便擦洗铜锅、取炭点火、准备食材。
一院子忙得热火朝天,到傍晚时分,厢房里的那张宽大长案上,便已是琳琅满目——当中的铜锅锃光瓦亮,底下炭火赤红,鸳鸯锅里一般是火红的麻辣,另一半是开胃的酸菜汤,旁边一溜摆了十余个细瓷碟子,里头是切得薄如纸片的牛肉、羊肉、五花肉、鱼片、冬笋等物,量不算多,却颇丰盛。
中间最惹眼处,是一盘细嫩虾滑,一盘新鲜毛肚。
攸桐瞧了一眼,满意之极,便让春草去请傅澜音,一道享用美食。
至于老夫人和沈氏等人,住处离得颇远,各自又有厨房和仆妇照料,她未必请得动,偶尔叫人送几样菜当孝敬便罢,暂且是不用叨扰的。
春草去后不久,傅澜音便欣然来了。
身为南楼的常客,傅澜音也并不客气,自去调了料碗,也无需伺候,自将喜欢的牛羊肉放进锅里涮着吃。肉烫熟后没过片刻,屋外却传来一声不高不低的问候声音。
“将军。”
那声音有意拔高了些许,隔着门窗传进来,令屋里原本热闹的气氛猛然一窒。
旋即,春草烟波丢下碗盏,退至后面,旁人也立时停了笑闹打趣。
攸桐与傅澜音诧异对视一眼,刚起身,便见门帘动处,傅煜走了进来。
他应是从两书阁过来的,穿了身家常的交领玄色长衫,俊眉修目,身如华岳。进门后,先瞧了攸桐一眼,而后扫过摆满碗碟的长案,见到傅澜音,他似愣了下,道:“你也在?”
“来吃涮肉。”傅澜音也没料到二哥会突然过来。
她知道二哥性情严毅、不苟言笑,也知道阖府的仆从都怕他,不敢轻易放肆。却还是头一回瞧见这般情形——原本屋里热火朝天,丫鬟仆妇后晌奉命准备食材,有说有笑,伺候用饭时也其乐融融的,谁知傅煜一进来,那玩笑打闹的声音立即戛然而止。
搞得她这亲妹妹都有点拘谨起来。
好在屋里还有攸桐,在诧异过后,她很快便迎了过去,道:“正巧。夫君用饭了吗?”
“还没。”傅煜负在背后的右手伸出来,是个细绳兜着的油纸包裹,交到攸桐手里后,便走至桌边,金刀大马地坐下。见攸桐往摆着一堆小碗的长几走,又想起什么,起身过去站到她身旁,手臂从她背后绕过去,取了碗在手里。
“我自己来。”他说,
攸桐“唔”了声,道:“多添个碗,多点味道。”
几步外傅澜音瞧着这一幕,暗自压住唇边笑意——她先前便知道,二哥不近女色、对新娶的嫂子也不太上心,见他时常宿在两书阁,不回南楼,也没觉得奇怪。谁知两人真到了一处,却也不是相敬如宾,方才那情形,瞧着竟有种顺眼的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