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不嫁,你以为孙家就真甘心看你收养个外姓女孩儿?要么就是他给你送个男孩儿过来,要么就是先给你侄女定下本族婚事——还不够和苏家扯皮的呢!”
说完这一点,邹雨又是冷笑。
她说的都很有道理,孙韶自己的才女名头说的好听,真正腰杆子要硬还是要看孙家的力量,否则拿什么去和苏家顶呢?苏家此次还另有一封致歉函,直接交给了孙家族长,交给孙韶的却是一封说明已经在江南立足,向她讨人的信。话虽冠冕,其意十分逼人。这还不够说明情况?
然而孙韶说:“惟其如此,我才更要援手。”
嫌器物容易分心,书房陈设并不华丽,唯一的装饰就是浩瀚的书籍。
层层叠叠的线装本,有几个架子甚至摆着古老的竹简。这里存放着圣贤所书的经史子集、隐士撰写的野史杂记、乃至佛道经典、游记、医术、算术学、各代词章典籍、名家字画、金石学、诗集、词赋集……它们饱经岁月,即使得了主人的精心照料,该发黄的还是发黄,纸质也变脆、变薄,到最后,纤瘦的身体仿佛已经在一双双手的传递中消失,余下的不过是一点存在的证明。
孙韶更愿意相信剩下的书页保存的是前人的精神!
这里的很多书她都没有翻过。她知道内容,因为早在这些老去的书籍难以维系形式上的生命时就被孙家先祖把内容抄写下来,从孙韶父亲一辈,大家就多是读的复刻本——这让孙父发了很多次牢骚。
“为什么要留原本呢?”小时候的先生——孙韶父亲专门和她们讲过这个问题。
“每个时代的文物都在表达那个年代的历史,人们是怎么生活的、皇帝的性情怎么样、这一段时间的天象、风尚……不一而足。书本呢,在文物里算最没价值的那个。人们知道了它的内容,它的使命也就完成了,偶尔有例外,那是它刻印的版本珍贵或者留下字迹的主人特别有名——都不是它本身的东西!”
既然传播内容就是它的使命所指,那么即已经“朝闻道”,“夕死”不正“可焉”?
不!
孙父对各种前代的古旧书籍有一种狂热,他坚持认为书本被读过以后就有了读者一分精魂分散在上面,一本书,读的人越多,能感染人的力量也会增强。后人再来读,不仅能更容易领会其内容要义,还能助长向学之心。
他广搜孤本以及传世已久的旧书,热衷于与人借书读,这个观念不仅在大齐都非常著名,也影响了孙韶。孙父见孙韶也成为了自己的小小“信徒”,更是疼爱她。她的很多友人都是来孙家借书时与她结交的。可以说,孙韶的名头之所以能传的这么广,有一半是因为认识的人多,另一半才靠了学识。
孙韶完全相信、完全认同父亲的观点,甚至还更进一步——她认为这些古书不仅有意志,而且还有灵魂!每本书都是祖先大智慧、大毅力的灵魂聚合体,凝聚的是士人对知识的向往,品格的坚持。
而这是她守护孙家最重要的宝藏——藏书阁所应该继承的。
为了正义公道,宁可牺牲,这样的牺牲在她看来是光荣的。毕竟人总是要死的,那么还有什么比为了坚持信念而死去更有价值?
形势迫人,形势总是迫人,总是诉说种种不可奈何,好像一说起形势,其他的都是空谈,都能放在一边。
但惟其如此,她才更要援手!
邹雨听罢,呼吸一窒。
多年前也听过这道声音。
艳阳天,杨柳边。她提着包袱冷冷地看着船渐行渐远,终于消失。连同那人最后的羁绊也不复存在。数数银子,只有几个碎银——谁叫她非要撑面子!
怒火越烧越炽,她不敢停下。但是现实闯过来,冷冰冰的,怎么也烧不化。很快就落魄地不成样子,有人打了招呼,她找不到谋生之处。
孙韶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她很愕然。
也不过就是和她借过几本书,通过零星的几封信,算得了什么,值得她花这么大代价得罪别人?
也许这人是热血上头,心血来潮。等她知道压力了,又会赶我走了。
何必牵连别人再闹一场呢?
这人毕竟还是好意的,和那些人不一样。
于是把种种利弊一一给她分析透彻,不想这人听了,只有一句话——“惟其如此,我才更要援手!”
掷地有声。
一声叹气,昨日重现一样。
邹雨恍惚了许久,一言不发地向孙韶作了个揖,不管她错愕的样子,自己径自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