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鱗魚/魚鱗不分】彷若深海
作者:未沫
第一章
北冥封宇第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是难产,贝璇玑在手术檯上待了超过三十个小时。
欲星移是第二个接到电话的人与第一个去他身边的人,然后就没有再离开医院。他们坐在家属等候区,身为二十二岁的年轻人,欲星移没有学习过如何在这种场合安抚人心。所以他关掉手机,专心坐在那里。再开机的时候默苍离可能会杀了他,但那不是当下应该考虑的事情。
他们有时说话,有时安静坐着,因每一个走近他们的医生与护理师而感到恐慌。他们聊小时候去湖边钓的鱼,北冥家有自己的酒庄酿酒,幼时的他们会在那里度过半个夏天。贝璇玑喜欢坐在树下画画,欲星移喜欢钓鱼,北冥封宇喜欢画画与钓鱼以外的活动,譬如骑马散步和打猎,那是属于北冥家男孩的传统,但他总是更愿意陪着他们。「我们好久没去那里了。」大约是在十三四岁之后,他们从孩童变成少年与少女。其实欲星移早在比那更久之前就意识到了他们三人之间的不同之处,少年与少女的不同,还有另一种不同。但是北冥封宇所说的『我们』究竟是他与贝璇玑还是别的意思?「孩子出生之后你应该请个假带他们一起去。」他心不在焉地说,在那一天半里他们总是心不在焉。北冥封宇偶尔坐着,偶尔站起来走到楼层的另一端再走回来,藉此舒缓焦虑,但无论如何欲星移总是坐在原地,就像灯塔或船锚那样坚定而不可移动。
入夜之后孩子的父亲短暂地睡了一下。等候区的椅子并不舒服,北冥宣早已派人开车过来,他们原本可以去停车场休息,但欲星移知道没必要多费心力劝说。北冥封宇醒来时发现好友握着他的手,身体侧在椅子另一边支着头打盹。他回握那隻手。他们同龄,他即将有个孩子,好友却只有睡着时的皱眉纹。
北冥觞出生时很健康,长得似乎没有父亲的样子。他头上有稀疏的胎毛,是贝璇玑那种柔淡而妩媚的颜色。北冥封宇坐在床边用手环着妻子,他的妻子则抱着他们的长子。一时之间,在这个房间里,每个人深情凝视的另一个人都不同。似乎有些荒谬。欲星移简短叮咛贝璇玑多休息,然后告诉北冥封宇他还有事。离开医院时外面寒风刺骨,他拉起大衣衣襟,招手叫计程车。打开手机时,有一通鉅子的未接来电。接下来是老二跟老五老七的连环夺命叩数十通。
欲星移回到研究室埋身在巨量文献与未完的报告里,为了补足过去两天的进度,他在研究室的沙发上应付似的睡了几个小时,又努力熬了一天一夜,得出让默苍离觉得尚可但远称不上满意的结果之后,他才能够回家洗澡,吃上一口微波的热食。就在此时,北冥封宇传来讯息。『星移,来我家一趟。』他总是有那种温柔的口吻与国王般的语气。欲星移丢下只吃了一口食物的汤匙,带着手机又匆匆投身在夜色之中。
北冥封宇与贝璇玑婚后住在独立的别墅里,不是欲星移更加熟悉的北冥大宅。若是在那间大宅中,他闭着眼睛都能从正门走上三楼再走到北冥封宇的房间。但对于这崭新的双层住屋,欲星移感到有些犹豫,那不是属于他的空间。穿着睡衣的佣人开了前门,取走他的大衣,屋里没有开灯,但有一种昏暗的明亮。下雨了,客厅正中央的巨大天窗向整个空间投射出带着漂浮水痕与浅浅波纹的深蓝微光,他放任自己在这样的昏暗中独行移动,就像一隻游过深海只为寻觅礁窝的孤独的鱼。
「星移。」
在一楼的走廊末端,北冥封宇轻声叫唤。欲星移很疲倦。但他需要我,所以我要去他身边。一直以来,欲星移只能这样告诉自己,次数的频繁与坚定的深度几乎就像某种宗教般虔诚。他觉得自己不可能再对其他任何人事物如此忠诚而虔敬了。他觉得自己是广阔深海中仅有一隻的鱼,有时候像是被锚定位的船,那个人是灯塔般的明亮想像,而他必须被其召唤。
「璇玑睡了吗?」所以他没让佣人开大灯。
「嗯。」屋子的男主人引领客人走进点着动物小灯的半暗的育婴室,屋里彷彿是天真的粉蓝,北冥封宇将熟睡的儿子抱起来,欲星移本想阻止,他有不应该随便吵醒婴儿的正确认知,但那毕竟不是他的孩子。「来。」
略带一点困惑,欲星移伸出手,让好友将婴儿轻轻放进自己的手臂里。小小的一团软肉,令人觉得自己也许不是那么可靠。
「这样你就是第三个抱到觞儿的人了。」
他不知该如何回话。那笑容太温柔了,却不是对着自己,而是对着那个在此时一无所知的婴儿。「你……是不是没有把医生跟护理师算进去啊。」
北冥封宇笑出声音,于是欲星移赶忙用嘴唇发出嘘声。但北冥觞依旧睡得很熟,嘴边有一点奶沫残留。「我自己餵的。」孩子的父亲宣称,带着一种淘气的心满意足的得意。
他不知该如何回话,于是只报以一笑。
隔年北冥华出生时顺产,欲星移从城市的这一端赶到那一端时生产过程已经结束了,但他却是第一个抱到孩子的人。因为产妇事后花了更多时间进行紧急手术,医生对他们说她再也不能生育了。但至少她还活着。在震惊之中,欲星移恍惚地想到,北冥封宇想要四个孩子,他对这个梦想一直以来情有独钟,就连那间屋子的格局也是为此设计的。看着亲吻妻子额头说幸好我没有失去妳的好友,他决定将独处的时间留给他们。
北冥华长得像父亲,从容貌到髮色皆然。但比起兄长,他受到的关注却少得多,并不是因为身为次子,而是因为他的母亲从此多病。贝璇玑在那之后便以医院为家,两个孩子被分配给管家和保母照料,回家后的北冥封宇被分配给欲星移看管,哪怕他的学业与住处远在城市的另一边。他开始在这个家里有自己的客房与停车位。
贝璇玑病了两年。欲星移从来没有考虑过她会死去的可能性,也从来没有设想过该如何应对。哪怕他一直以来的习惯便是做最坏的打算,做最好的准备。但贝璇玑是不应该死的,他们是彼此生命的一部分,而她是北冥封宇的生命与全世界,所以他下意识地排斥思考失去她的可能性。
他们最后一次说话是在医院。欲星移带着两个男孩的新照片给她看,更换进窗旁的相框。她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观看。
「……星移。」
陷在苍白床单里的身体看起来更加苍白,欲星移原本以为她已经睡着,但贝璇玑睁开沉重的眼睛,瘦得显露骨头线条的手臂举起来轻轻扯住他的袖子,他想跟她说不要用力,那深附着在皮肤底下的针管给人一种疼痛的错觉。
「我在这里,璇玑。」他用尽所有的温柔这样回应。
「你要……诚实……」她低声说,那些声音与她的唿吸就像被困在水下艰难的流动着,贝璇玑努力唿吸,像肺里破了一个洞,然后凝聚起稀薄的力气对他强调,「……对他诚实。」
「妳在说什么?」欲星移从来没有对北冥封宇说过谎。他所说出来的,他所透露的,都不是谎言。
贝璇玑的手滑了下去,他看得出来她很累。但即便如此,她的眼神仍保有足够的感情让人分辨那是什么意思。她对他曾经亲密而向来友善与包容,所以那是唯一一次,她看他的眼神充满失望、疏离和疲倦。如果不是病人如此失力,欲星移几乎以为她要出声斥责或者引发一场争吵了,但是是为了什么原因?因为他不够诚实?贝璇玑不可能明白他毫无诚实的本钱,因为她一直活在阳光与坦然之下。她可以诚实的爱,她不会明白像他这样的人必须独自潜入自己的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