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的夜色里,谢玄单手拄拐,站在亭上静静地看着杨平蹲在阶下一张张地烧纸,尤出声提点道:“可烧地彻底些,一字一句都莫要留下。”
也不知是不是被飞灰吹迷了眼,杨平双目通红地应了,却又忍不住扭头道:“公子爷,难道您真会被问罪抄家?咱们家门口围着的那些人凶神恶煞的,真把咱当犯人了!您为朝廷鞠躬尽瘁二十载,到头来却这般下场!”
谢玄掌不住笑了:“傻子,有晋以来,王谢高堂哪一个被抄家灭族过?祸不至此。我不过是因为往后赋闲在府,不想再保留以往与各将领的来往文书,免得怀璧其罪、招人话柄罢了。”
杨平嘟囔了一声:“都已落得残疾了,还不算大祸?”到底不敢叫主子听见,徒惹伤感,却听谢玄忽又道:“将这也烧了吧。”他定睛一看,登时急了:“公子爷,这可是当年谢公亲手相送的浮磐古琴!”
谢玄的目光流连于那白玉镶补的一角琴边,面上缓缓凝出一抹苦涩的笑意:“再名贵的古琴,也没有单手抚就的道理,留之何用?”
杨平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道:“公子爷,既然他们容不下你,那那咱们再像八年前一样回陈郡去,离建康远远的——这官儿不做也罢!”
“叔父是有先见之明,知道淝水战后先帝渐忌谢氏功高震主才命我辞官避祸,保存谢氏以求东山再起;而如今我人入釜中,想要抽身而退,却谈何容易?”谢玄想地通透,知道司马元显对他贼心不死且势在必得,不会放过他却也未必会对谢家下手——那他又何惧在此与他周旋到底?他到底还是谢氏家主,司马元显再嚣张也不敢真地逼索太过。
他拍了拍杨平的脑袋:“我到底还比不上叔父洞若观火占尽先机。烧了吧——”
“焚琴煮鹤未免暴殄天物。”一道清亮的女声传来,谢玄怔了一怔,忙迎下阶去:“娘娘怎会夤夜来此?”
皇后出宫不易,何况冒着被司马元显知悉的危险亲自到他这陷入重围的罪臣府上,必为要事。他便皱起眉来,追问道:“可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王神爱简服夜行,仅带了两名贴身侍女,她愣愣的望着谢玄空荡荡的一侧广袖,眼圈一红,毫无预警地落下泪来。
谢玄默然片刻,和声道:“娘娘莫忧,都过去了。”
王神爱蓦然抬首:“过去了?今夜司马元显逼皇上发下中诏,明日上朝就要治你抗旨不遵,一意孤行致使我军损兵折将之罪——他要废你爵位!”
谢玄闻言一哂道:“我既已不能统领北府,建武伯之爵弃之何惜?只要他不追究属下刘裕不牵连从弟谢琰,北府兵力依旧掌握在士族手中,我居庙堂之高,处江湖之远,又有何差别?”
“你就不能为自己想一想么!”王神爱含泪望着他,忽而摈退下人,悄声道,“六哥,敏钦长公主对你仰慕多时,如今她新寡居府,只要你愿与她结成连理——司马元显必不致再穷追不舍。”
敏钦长公主乃是司马道子嫡长女,司马元显的亲姐姐,从小对这个弟弟有抚育之情,司马元显对父亲未必有什么真感情,却一直长姐如母,待她极好。只要一跃成为皇家驸马,司马元显也不能不有所顾忌。
谢玄只是万万想不到,这个自保之计竟是由王神爱提出的。他苦笑着抚向自己的衣袖:“娘娘,幼度如今这般已形同废人,哪里堪配公主垂青?”
“六哥永远英勇无匹,当之无愧的江东第一!”王神爱六神无主,忍不住一把攥住谢玄的衣袖惶然道,“我这一生已是毁了,你不能再被禁锢在这方寸天地之间,你已经为了王谢家族耗尽华年,甚至断臂致残,难道还不够么!”
谢玄望着泪如雨下的王神爱,缓缓地摇头道:“便是如此,我谢玄也不屑利用一个女子逃出生天,欺骗感情去换取荣华。”
王神爱苦劝未果,侍女入禀,宫门宵禁将至,谢玄便道:“娘娘请回吧。如今司马元显气焰嚣张,前些时日还将王国宝之女亦送入宫中为妃,只怕意在对付娘娘,莫要再让他多个话柄。”
王神爱惨然一笑——这个时候他还要为她,不,是为王谢家族打算,自己费尽心思微服出宫只为见他一面救他一次,就显得那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