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原本是一处破败的宅基地,年代久远,无人看管,断壁残垣。
破三轮车,破柜子破墙边长了几株瘦瘦的栀子花树。树丫下露出一个挂在墙壁上的篮球框,框子里盛开着白花儿。屋内的水泥地坪早已破碎入土,满地杂草横生,野花盛开,废弃物散落其中。苏起时常在里边捡到玻璃弹珠儿和画着小鱼和拼音的积木。有一次,她在里头捡到一个穿着黄色公主裙的棕发碧眼的小人儿,那是她淘到的最精美的收获。
那是一个外国的小人儿,长得不像她身边的每一个人。她并不认识。很多年后她才知道,那原来是《美女与野兽》里的贝儿。但她那时不知道什么美女与野兽,她只知道葫芦娃、哪吒和蛋生。
她可喜欢葫芦娃了,每天都唱:“葫芦娃葫芦娃,一根藤上七个瓜。我是葫芦娃,我会隐身!”
“七七,”林声纠正她说,“葫芦娃是男的,他们露肚皮哩,你是女的。”
苏起思索两秒之后,摘了一朵小黄花别在耳边,顺利完成了身份的转变,她又唱:“我是花仙子露露。大波斯菊是我的帽子,蒲公英在我,在我身边飘荡,穿过那阴森的……”
林声再度质疑:“那么……这是大波,斯菊吗?”
她并不知道波斯这个词,听歌里唱的是“大波~斯菊”,以为“大波”是形容“斯菊”的。不过没关系,苏起也不知道。
苏起说:“我们假扮它是大波斯菊。声声,你愿意帮我假扮吗?”
这个帮忙多简单呀,林声愉快地答应,耸耸小肩膀:“那么……好呀。”
她刚从大人的谈话里学会“那么”这个词,所以总是拿出来用。
苏起很感动,说:“你太好了,等仙子来接我,我带你跟我一起,飞啊飞,飞去仙国玩。”
“真的?”林声很激动。
“真的。我跟你讲,那是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花园,里边有很多很多花,有栀子花,还有……红的花,蓝的花,黄的花,很多很多,还有山,有水,有九色鹿……”她词汇匮乏,不足以描述她想象的世界,但这不妨碍林声完全领会了她的意思。林声心驰神往,兴奋补充道:“那么,有没有玫瑰花呢?”
苏起一愣,有些不开心自己没有先想到“玫瑰”这个词,于是含混过去,说:“有很多大波斯菊,像海洋一样!”
大波斯菊,她没见过;
海洋,她也没见过。
因为没见过,所以这个场景特别盛大壮观,完全超越了她们的想象。
“真美啊。”林声感叹。
两个小丫头看着对方,都感动极了。她们互相看着,就咯咯咯笑了起来。一直笑一直笑,也不停下来。
为什么笑个不停,她们也不知道。
自此,苏起认定了自己是花仙子,她对李枫然说:“风风,我是花仙子,你知道吗?”
李枫然蹲在地上拿一只小树枝挖坑,他抬起头,一双黑黑的眼珠子无声望着她,好一会儿后,摇了摇头。
苏起也不恼,抱着小裙子耐心蹲在他身边,笑眯眯:“那你现在知道啦,我是花仙子。我走到哪里,哪里就开花。”
李枫然看着她咧嘴笑,她掉了一颗门牙,说话还漏风呢。他无声看她一眼,又低头看地上,她脚边开着一朵蒲公英的小黄花儿。
他不说话,苏起毫不介意,继续道:“你知不知道,我有一个仙国。有一天,我的仙子妈妈会来接我的。”
李枫然终于开口:“你的妈妈是程英英阿姨。”
“她是假的。嘘!我只偷偷告诉你,你不要告诉别人。”苏起超级小声。
李枫然不说话地看着她,没什么表情。
“这是秘密,她是假妈妈,我的真妈妈是花仙子。我也是。”苏起站起来,转了个圈,碎花小裙摆像转动的伞面,“你看。”
“……”李枫然觉得,自己好像看见她的小内裤了,于是低下头继续拿树枝挖坑。
苏起又去找梁水:“水砸!水砸!”
梁水正要去找小伙伴玩,并不太想搭理她。他总爱跟比他们大的路子灏和路子深一起玩,也总爱跟他们跑到巷子外去。但苏起不去。她觉得巷子里够好了,而且不想被妈妈抽竹条。
“你干嘛?”梁水揪起眉毛。
“我跟你讲悄悄话。”苏起神秘兮兮的,一脸期待。
小男孩梁水也有些好奇了,于是勉为其难把耳朵凑过去。
苏起拢着小手趴他耳边,把她身为花仙子的大秘密告诉了他。
对此,梁水的回应是:“你有神经。”
第2章 当世界还小的时候(2)
苏起懵在原地,她第一次听到“有神经”这个词。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她可以从梁水鄙夷的表情里推断出这是不好的意思。
她忽然很想推他一把,把他推坐到泥巴地上。
她常常会有这种想法——以前小伙伴一起捏泥巴摘树叶树枝扮家家酒的时候,他们总是就“家具”“餐盘”的摆放问题发生争执。而梁水和她的意见总是不一致——这时她就会有这种想法。
她以前也常这样干,但后果很明显,梁水会立刻爬起来把她也推翻在地。然后两人在地上滚来滚去打得灰头土脸嗷嗷大叫最后被赶来的程英英和康提揪起来。
程英英就会气道:“造孽呀,苏七七我刚给你洗的衣服,你是不是几天不打屁股痒了?!”
康提揪着梁水的耳朵,说:“你是孙猴子托世吗,天天给我上演大闹天宫?你哪天做做好事,叫你妈我安生一刻钟,我叫你爸好不好?梁水,你说好不好?”
两个满脸沾泥的小孩子被大人揪着后衣领,站在妈妈脚边,恶狠狠地瞪着对方,一个不顺眼,又冲上去互相抓挠,被两个深感挫败的母亲及时提回来。
“跟你讲好话不听是不是?”苏起屁股上“啪”的一声。
“又手贱!”梁水背上“砰”的一下。
这便是两人斗战的常态。
幼时男孩女孩个头相当,力量也差不多。用苏爸爸调侃的话讲,打架能打个“平分秋色”。
苏起爱哭,程英英有时稍微教训她碰她一下,她就嚎哭声震天,搞得整条巷子都以为要杀小孩子了全过来劝架。根本没打算怎么样的程英英气得鼻子冒烟——她不是个爱动粗的母亲,多半是吓唬吓唬,可苏起的哭嚎成功将她推上了北门街道最招小孩子惧怕的恶魔妈妈宝座。程英英只能感叹,自己一世硬脾气,怕是终有一日要被这小冤孽磨得干干净净。
但奇怪的是无论跟梁水打架打成什么结果,苏起从来不哭不掉眼泪,连眼圈都不带红的。而无论苏勉勤还是程英英,从没对梁水说过诸如“你还是男孩子呢,能不能让一让女孩子?”之类的话。仿佛在他们眼里,苏起不需要受此待遇。
只有一次,梁水在打斗中抓了一下苏起的下巴,程英英赶忙拎起苏起,说:“脸不能抓!”
苏起被拎到半空,占据有利地形,一脚踹向梁水脑门。程英英慌不迭又去拦苏起的腿,可架不住她女儿身手敏捷,她只拦住了一半,梁水额头上肿起了一个大包。
那天回家后,苏起被程英英狠狠训了一顿,说人的脑袋是不能打的,不分轻重会死人,你想要你水子哥死掉吗?
苏起不想梁水死掉,一下子眼泪汪汪,颠颠儿小跑去梁水家看梁水。
梁水头上肿了个大包儿,不想搭理苏起,但他看见苏起下巴上也有血痕,又不生气了,还有些不太好意思,扭身爬去沙发上看舒克和贝塔,也不说话。
苏起本来还很忧伤呢,盯着他的脑袋看啊看,越看越觉得像年画上捧着寿桃的寿星公,顿时又哈哈笑了起来。
梁水起先不知道,看她笑个不停,又见她指着电视机旁墙壁上已褪色的年画,不自觉摸摸头,也笑了起来。
苏起爬到梁水旁边挨着,跟他一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