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缘眼珠一转,心道:哪个吃了熊心豹胆敢欺负小爷?脸上却愈发显出悲戚之色,抬起头眨巴着眼睛轻声细语的说:“续缘犯了错,受些责罚也是该然。”
谈无欲看着续缘温驯懂事的模样,不由想起他和素还真小时候坐科的往事。戏班里“打戏”成风,遇上不善的师傅,稍不顺意就是一顿好打,一群孩子成日介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恨不能听见师傅的脚步声就吓得浑身发抖。想到此处,再看看怀中的孩子,竟觉得莫名眼熟。谈无欲用手轻轻描摹着孩子的五官眉眼,越看越觉得他像小时候的素还真,简直就是当年二人初见时的模样。
“你这眉毛...”那带着漩涡的眉毛,可不跟素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眉毛最讨厌,每次勾眉都画不匀!”闻言,谈无欲只觉得往事汹涌而来,呼啦啦的把自个儿淹了个顶掉。你是素还真什么人?这话就在嘴边,可怎么也问不出来。难道只是长得像?难道他当年果真成亲了?难道这孩子是他一夜风流的冤孽?难道...难道...孩子见谈无欲发愣,也不去唤,径自搂住他的脖子打起了盹儿。
谈无欲用披风裹着孩子,一路把熟睡的续缘抱回了住的地儿。冷水心出屋来迎,奇道:“师父,这谁家的孩子?”谈无欲没答话,把孩子妥善安置在卧室床上,冷水心凑上去细细观瞧,这一看可了不得,心内大惊,“...这是素!”后半句话瞥见谈无欲的脸色,直接咽回了肚子里。冷水心恨得牙痒痒,出得屋去,把大门小门都栓得死紧,也不敢再去打扰谈无欲,回了自己的屋,偷偷生闷气。
一豆烛火燃在桌案上,不知在等何人,谈无欲穿着雪白的中衣侧卧在床上,垂着眼眸,一手撑着头、一手轻轻抚着孩子的背。忽听得屋外一阵狗吠,睡梦中的孩子皱了皱眉,往他怀里又靠了靠。吱嘎一声,卧室的门让人推开了,素还真轻手轻脚的潜进来,长衫下摆破碎的参差不齐,脸上却是笑着。素还真走到床边,借着暖黄的烛光望着谈无欲和那孩子,眼睛里都是温柔深情。
“怎么这么狼狈?”谈无欲坐起来轻声问。
“还不是你家那个不好惹的姑娘,”素还真凑过来坐在床沿上,“门都锁死了,我只能又翻墙。嘿,墙下头还不知从哪儿弄来条大狗!”
“你不是已经降服她了,要不能天天都给你留门?”
素还真轻笑了起来,用手揽过谈无欲,额头抵着额头道:“想是因为续缘,嗯?”
“其实我挺高兴的,素还真,”谈无欲用手推开他,疲惫的叹了口气,摸着孩子白嫩的小脸说:“你该有个儿子...只是咱们这样,对不起素少奶奶。”
“是对不起素少奶奶。”素还真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见谈无欲的眉心绞得死紧,终是忍不住一手环住他、一手虚拢着孩子,把嘴唇贴在谈无欲耳边低声说:“少奶奶,我从族里过继了个儿子没和您商量...您可不要恼我呀!”
谈无欲笑了笑,脸上哪儿还有半分自怨自艾,略侧了侧头耳语道:“素老板,你的戏越发差了,怎么也得再崩些时候啊...这么直接交代了,还怎么演?”
“我不过是想让你知道,过去的事、以后的事我都放在心上...素少奶奶也从来只有一个。”
“我怎么不知道?”谈无欲用手指把他师兄的散发别到耳后,戳着素还真的涡眉悄声道:“我要是不明白,墙下栓的可就不是狗了。”
“少奶奶好严的家教...”素还真心里爱煞,勾住谈无欲的脖子就吻过去。
“去、别瞎叫,嗯...别闹,孩子还在这儿呢!”
迷迷糊糊睡着的素续缘翻了个身,脖子上露出一块碧绿的翡翠。
时至深冬,今年北平的冬天分外萧瑟寒冷。
时局亦不好,风雨飘摇、山河破碎,南边打了起来,北边也不太平,但是这戏还得唱,盛世唱、乱世唱,什么世道也离不开它。盛世的人在戏里颂安乐,乱世的人在戏里寻安慰,戏台上的事说到底都是假的,俱是金榜题名空富贵、洞房花烛假风流,但是假笑啼中有真面目、新歌舞中存旧衣冠,是耶?非耶?台上台下皆是恍恍惚惚、恰似庄周一梦。
为了给南边的革命军筹措饷银,谈素二人在北平轰轰烈烈唱了三天对台,大洋哗啦啦的入了账,换成了药品物资成车的往南边送。俩人的名望更是如烈火烹油、红得发紫,北平戏迷不是素党就是谈党、捧得厉害,最痴迷的铁谈党、铁素党见了面恨不得便要械斗。
转眼到了年底,又到了唱一年一度的封箱大戏的时候,大伙儿可着了忙、不知去听谁好,两面赶场又怕全都错过。正踌躇犹豫间,儒门传出了风声,说是谈素二位老板买了龙首的面子上,于腊月二十八在春色楼“一唱泯恩仇”。日月合璧、龙凤同天,这消息一出,人人奔走相告、擎等着这出晚了十年的封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