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昔听他厉喝,摇摇晃晃地退了几步,屋外倏地劈开一道青闪,继而惊雷炸响,骇得人精神一振。
先生闭起眼睛,弱声道:“……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狐仙,也不知他到底如何了,可……或许因为续上了他的性命,我有时会隐约听到他的心声,他总是告诉我不能死,我若是死了,迁家便不在了,他也就再也无处可去,亦不知……漫漫余生,为何而活。”
老人顿了许久,才又道,“那样高高在上的狐仙,一提到这话……总会显得害怕不已,好像他什么都不担心,只怕我死。”
窗外淅沥声响,终于下起雨来了。
“狐仙恩情……此生无以为报,唯一能报答他的地方,就是知道他畏惧我死,于是,我便一直告诫自己不能死,无论如何都要活着……也正是怀着这个念头,我才得以能苟活至今。”
——期颐之年,已是远超常人寿命,原以为是福禄之相,殊不知竟是苟延残喘,挣扎余生,苦报恩情。
孟仟愈愣愣地听着,这次却没有插话。
“先生既知自己不能死……现如今又为何……”
涂昔颤声开口,声音又是哽咽在半途,全然没了平日清明。
先生打断他的话,轻声道:“你可知这几天里,那狐仙似乎开心起来了,我从未见过到他如此的开心,隐约听到他的心声,说他等的人回来了,等了这么久,终于盼到那个人回来了……我很高兴,可这么一来,我觉得他似乎……也已不需要我了……”
人音愈小,窗外的雨声却是更强,涂昔猛地扑至床边,嘶声道:“先生何出此言!先生想活着,又与那狐仙何干!”
“我已经活得够久啦……”老先生朝他无力一笑,却又对孟仟愈道,“这孩子助我许多,临死……我不愿再劳烦他做事,你是后辈,可否帮我个忙?”
孟仟愈忙道:“学生定当尽力。”
老先生气若游丝道:“今日颐泉夏祭,你替我去镇外狐仙祭台,烧上三柱香,说迁集此生,终未负他……救命之恩。”
孟仟愈喉间一哽,压下心头酸楚,道:“是。”
“还有……这孩子,”老先生拼尽力气,竟挪动手指搭住涂昔双手,望着那张泣泪欲倾的脸,轻叹道,“五年来念你照顾,我若是走了,这世上……可有你……容身之所?”
涂昔咬紧牙关,连连点头道:“是!”
孟仟愈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跟着道:“有。”
“如此甚好,那我便放心了——”
先生微微一笑,眸中忽地闪过一阵奇异的光彩,继而湮灭无踪,沉入黑夜。
听到什么东西离开的声音,明灯烛火轻摇,房中一片死寂。
屋外暴雨旁若无人,倾泻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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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的雨。
将老先生的遗体暂且安顿,孟仟愈从屋中找出一把伞来,便要照那先生所说,出门去镇外祭台。
涂昔听窗外的雨下得可怖,想要与他一同去,可孟仟愈念及先生刚刚过世,身边应留个人看守,非要让他留下来。
两人争执不下,涂昔突然道:“此时深夜,镇外树林恐有野兽出没。”
这话正中孟仟愈弱点,他什么都不怕,偏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想想确实没有别的办法防身,最后只好同意,带上涂昔一起。
颐泉湖失去了往日的平静,雨点纷飞,白浪翻涌,镇中那些通宵游乐的人此番连遭疾风暴雨,早都已经回家去了,纵横的街道空空如也,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把伞,以及贯耳的雨声。
孟仟愈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下得好像整个天都要塌下来似的,后半夜黑暗压境,豆大的雨滴击上伞面,声声作响,让人错觉这伞用完这一次,便没有了下一次。
都不愿意让对方撑伞,涂昔干脆握住他的手,骤雨夹杂着阵阵寒气,两人却都没有觉得冷,亦步亦趋地出了镇口,沿着涂昔的指引赶往那片树林,脚下不再是干净的石板路,而是被雨水冲得混乱不堪的草丛,泥土很快沾污了鞋子。
孟仟愈低下头,见涂昔的雪白的下摆也沾了泥点,不禁道:“这么干净的衣服,弄脏了真是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