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彼此的精神支柱。
且定会是一生的。
这也没变。
苏辙微笑颌首,喝下这杯酒。
窗外在这时响起滴滴答答的声音。是下雨了啊,苏轼看了片刻窗外断线似的透明珍珠,嘴唇翕动,情不自禁吟出了诗:
“余辞郡符去,尔为外事牵。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
“始话南池饮,更咏西楼篇。无将一会易,岁月坐推迁。”苏辙接道,“这是韦苏州的诗。”
“是,我前些日子在读韦苏州的诗,读到这首颇有感触。”苏轼想了一想,续道,“今后我们必会步入仕途,步入尘网,那时便恐怕不免分离,不如——”
“不如早退,为闲居之乐。”苏辙再次接了他的话,“夜雨对床?”
“君心果然与我相同。”苏轼笑了起来。
雨则越下越大。
大概就是这雨声越来越响的缘故吧,苏轼到底是没有梦完他的一生。
他被雨声惊醒,真正睁开了眼睛,窗外的天是灰蒙蒙的。
还未彻底亮,但离黎明已经不远,苏轼慢慢起身,坐在床上,沉默地听了一会儿窗外的雨——不知从何时开始下的雨,他又揉了揉自己的头,回想刚才的梦……是梦吗?
他轻轻叫了一声:“阿同……”
真的很轻,万一叫不醒,他就不打算再影响苏辙的睡眠。然而他与苏辙就在一张床上,苏辙听到熟悉的声音,不明白苏轼为何突然又叫了自己小名,勉强睁了睁眼,给予回应:“阿兄。”
嗯,果然那是梦。苏轼一敲自己脑袋,自己在想什么?那怎么可能不是梦?
苏辙见状终于完全清醒,也坐了起来,狐疑问道:“你怎么了?”
苏轼从床边的箱笼里找出两件外衣,先给苏辙披上,再给自己披上,同时道:“子由,我想,若我们不是兄弟,我们应该还是在嘉祐二年认识,不会是嘉祐六年。就算琼林宴上我们不相识,欧阳公也定会让我们见一面。”
苏辙闻言一怔,怎么子瞻还想着这事?
苏轼接着道:“不过欧阳公说得对,我们迟早会相识。”
他与他,都是能够给自己所处时代增添光辉的人,所以,既然上天让他们生于同一个时代,他们就没有道理不相遇,不相识。
至于所谓的血缘关系,于他二人而言其实已不太重要。在他与他之间,最为难得的,是可以实现一种完完全全的精神相通,心灵相通。
他们可以走进彼此内心的天地。
那么,只要他们相遇了,相识了,就没有道理不成为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最重要的知己。
这是注定的。
什么都有可能改变,他们之间很多事情不可能改变。
只不过,欧阳公什么时候说过那句话?苏辙看了苏轼一阵子,足够了解兄长的他蓦地恍然道:“你做梦了?”
苏轼靠上了床头,笑道:“本来以为是美梦,但仔细想想,也不怎么美。”
苏辙已猜出他大约做了什么梦,也笑着问:“为何?”
“我本遗憾,我和你之间没有一个谁都不会忘记的初见,哪知道刚刚我梦里倒是和你有过这样的初遇了,但在遇到你之前……”苏轼摇了摇头,喟然道,“我实在是孤单得很。”
在那个梦境里,苏轼的少年时光依然是在蜀中眉州度过,他原该熟悉他的家乡,然而,一旦 那个家乡没有了苏辙,他感受到的,则只有陌生。
与不能忍受的孤单孤寂。
他读了一本古书,与谁讨论?他写一篇文章,与谁切磋?他开怀时,与谁分享?他烦恼时,与谁倾诉?他想要登山浮水时,又有谁始终陪着他?
他当然可以结交别的伙伴,当然还可以与别的伙伴玩得开心,但没有谁能像苏辙那样在学问方面跟上他的脚步,才华与他不分伯仲;更不可能有谁像苏辙那样懂他、了解他的一切想法。
血缘关系对他与苏辙来说确实不重要,但那些一起相处的岁月,却太重要。能作为同根同生的棠棣一起成长,是他们最大的幸运,若是为了能有一场美丽初遇,而放弃了那么多共同经历的日子。
不值得。
苏轼笑道:“子由,我还是选择和你一起长大。”
苏辙的心动了动,过了须臾,他轻轻握住了苏轼的手,微微一笑。
“我们选择的不一直都是彼此?”
宝元二年的二月二十日,是他们都不记得的初见。
或许不够美丽,无法在诗文中记载。
然而从那一日开始,他们之间那些微小的点点滴滴,在不经意间影响了他们各自的生命,构成了他们各自的生命。
因此,纵然是两人在街上游玩时,于人海中的一次回眸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