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晨音这一觉睡过去,皇帝的表情十分平淡,甚至可以用云淡风轻来形容。当然,前提是忽略掉他的声音。“今日睡朕的案几,明日便该爬上朕的龙床了吧。你这招投其所好用得不错呀,可惜没排演好,处处都是漏洞,连《新仪象法要》是谁著的都不知晓。”
皇帝冷嗤,“郭络罗氏,往日倒是朕低估了你的心思。”
晨音心道:一般,更不错的还在后面,且等着吧。嘴上说的却是,“嫔妾惶恐,请皇上恕罪。”
“惶恐。”
皇帝讥诮一笑,目光扫过跪倒在地的晨音,目色渐黯。自从那日在翊坤宫迎春花藤下见她哭后,皇帝不经意间也想起过她几次。皇帝隐约觉察到,自己可能是着了此女的色道。可皇帝深居高位多年,早习惯隐藏自己的心思。念及此女身份尴尬,想着冷静几天,也就罢了。哪知,他这刚要把这人抛诸脑后,这人又带着他近期最感兴趣的历法之事蹦了出来。过了最初的荡漾,皇帝便琢磨出几分不对味来了。宫里这地界,可不相信‘巧合’二字。况且,目前这时期,未免微妙。孝昭皇后崩逝,她在宫中无依无靠。皇帝也没料到,随意一诈,便把这看着还算机灵的姑娘,诈出了原形。也不知是这人太实诚,还是自己计高一着。“那便是认了?身为后妃,不知庄重自持,心存妄念,蓄意引诱君王。你自己说,该当何罪。”
“嫔妾刻意接近皇上是真。但‘蓄意引诱’四个字,嫔妾坚决不认。”
晨音略着头,一改之前的惶恐,利落背出昨晚打好的腹稿,“其一,皇上圣明,嫔妾没本事,也没能力引诱皇上做下荒唐之事。其二,皇上明知道,嫔妾此番行事,只是想求个靠山。”
“呵——你以为给朕扣高帽子,朕就拉不下脸罚你?”
皇帝意味不明的笑开,随手推开茶具,站起身围着晨音绕了一圈,像是在计较衡量什么。半晌,才听他说,“也罢,有几分坦荡,不算毫无可取之处。”
皇帝说完,转身朝外走。到了门口,回头见晨音还跪在地上。手中折扇一甩,鼻间嗤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响,“有点眼力劲儿。就你这样,还想争宠找靠山?”
晨音很淡的挑了下眉,起身跟在皇帝身后出了北屋。然后,被顾问行塞了个包袱在怀里。半个时辰后。晨音一身寻常男子装扮,被同样便装的皇帝领着,熟门熟路的出了延辉阁北面的神武门,随行的只有个顾问行。站在京城宽阔的街面上,紫禁宫墙被远远甩在身后。皇帝心情似乎格外愉悦,折扇往手心一拍,笑得三分揶揄,七分浪荡,连帽子上镶的青玉似都在闪光,问晨音,“耷拉着张脸做什么?”
晨音面无表情道,“后妃私自出宫,乃累及族人的大罪。”
“怕了?”
皇帝啧了声,“就这点出息,还敢争宠,朕还当你是个胆子大的。”
“……”
晨音突然怀疑,为满足皇帝自以为掌握全局的心思,刻意装憨暴露自己有争宠的念头,以此换皇帝眼中一个简单坦率的印象,到底是对是错。以前她怎么不知道,皇帝年轻的时候这么能疯的。反正,不管晨音如何想,今日这趟贼船她暂且是下不去了。
第48章
正值为孝昭皇后守制期间,民间街市其实没什么热闹可瞧。晨音手百无聊赖的跟在皇帝后面,看他一路溜溜达达进了东边马市,左挑右选,终于在一家地上马粪最多的栅栏前停下了。晨音捂着鼻子,嫌弃的站在五步开外,看皇帝热烈地与马贩讨论这匹马牙口好,那匹马血统正,顾问行也时不时的在旁帮腔。气氛之热烈,完全不亚于节日宴上,皇帝与百官君臣同乐时的场景。最后,皇帝硬是用比市价低一成的价钱,乐颠颠的买下了两红一白三匹马。晨音:“……”
她一直知晓皇帝奉行节俭,但节俭到这个程度,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见。皇帝才不管晨音在想些什么,把那匹矮一点的枣红马缰绳扔给晨音,“走。”
一行三人,骑马自妙应寺过,从阜成门出城。已经走出了好长一段距离,晨音终是没忍住,回头望了眼圈在寺庙围墙内的妙应寺白塔。然后调回目光,落在前方催马扬鞭的皇帝的身上,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从前的时光太长了,许多人和事,晨音都只余下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唯独这元代传下来的妙应寺白塔,固执深刻,烙在记忆里从未有过半分减色。记得那日,皇帝微服带她去游了某位老王爷新修的别苑,回宫途中,偶经妙应寺山门前。她见天色尚早,不乐意就这么回宫,便借口想去庙里拜拜佛,缠着皇帝下车进了妙应寺。晨音从前是不信神佛的,进了寺庙自然也不会规规矩矩的去每个菩萨殿内磕头。草草去正殿上了柱香,便带着宫女四处闲逛,最后在福墙前停下来,蒙着眼睛摸福字摸了半天。皇帝其实也不信佛,但他还是一脸虔诚的去各处拜了拜。临近宫门下钥的时辰,晨音才在山门与皇帝汇合。当时,山门前还半倚了个须眉花白,袈裟破烂的老和尚。甫一看清楚皇帝的脸,老和尚便出口锦绣,翻来覆去夸皇帝面相贵不可言。可轮到晨音,老和尚却是直摇头,那面色就跟吞了苍蝇似的。晨音自出生起一路顺风顺水,何曾被人这般嫌弃过。一时气不过,硬是追着问了半天,老和尚才吞吞吐吐道,“与佛尚有机缘,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