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北侯夫人稍稍松了口气:“既然是必死的病人,那不吃此药也是死,怎说是郡王妃治死的?”郡王妃回西北来治疫,却药死了人,这话要是传出去,定北侯府和沈数都要受牵累的。
来人嗫嚅道:“可是有人说,那病人是不是必死,都是郡王妃一个人说了算……”也就是说,郡王妃说必死的病人,未必就是必死。
“这话是谁说的?”定北侯夫人脸色阴沉,“速速去查!此人唯恐天下不乱,恐怕没安好心!”西北边陲重地,最怕人心不稳,定北侯府数代镇守,不知见过多少居心叵测利用各种事件散播谣言煽动百姓的事儿了,所以消息一报过来,定北侯夫人立刻想到了这一点。
来人苦着脸道:“已经去查了,可现在还没看出什么破绽来。而且……的确是郡王妃喂了药之后,那孩子才死的。药喂下去也就一刻,那家的妇人哭得整个村子里都听得见,郡王妃又没有让人及时阻止,如今……已经人人皆知了。”
定北侯夫人脸色阴沉:“王妃没有阻止,其他人呢?”
来人低头不语。王妃自己都说了,此药或能救人,但也可能杀人,许多人都听到了,这如何阻止得住呢?
定北侯夫人遣走了送信的人,转眼看见一双儿子趁着她说话的工夫就扔下了笔,正头对着头在那里窃窃私语,一副调皮却又生机勃勃的模样儿,顿时觉得心里一阵撕裂般的痛楚。
蒋氏弄出来的这药,治炭疽病都能治死了人,那天花种痘之法岂不是更……她的儿子才八岁,才八岁啊!
“娘,你可听说了,表嫂她治死了人——”殷茹咋咋呼呼地跑进房来,下一刻就被定北侯夫人一眼瞪了过去:“胡说八道什么!”
“娘,我不是胡说,外头都传开了,表嫂她——”殷茹话说一半,就被母亲的眼神吓回去了。
定北侯夫人沉着脸:“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这样胡说八道,是想西北人心不稳,想被隔离开来的那些病人都怕被治死,不肯呆在隔离之地?还是想再有得了病的人都不肯被官府知道,都悄悄藏在家中,或者逃去别处?”
殷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她自然明白,真要是闹到百姓不再相信官府,那时候疫情的散播才真是要失控了。只怕到了那时,就是定北侯府,都只能使用强制手段,整个西北都会乱起来。万一再被北蛮乘虚而入……
定北侯夫人见女儿低下了头,这才放缓了些口气道:“你不小了,也该学着用些心思,这般大惊小怪的,成何体统?你也知道蒋氏如今是你表嫂,她若不好了,征明又有什么好,我们定北侯府又有什么好?”
殷茹咬着嘴唇,半晌终于没忍住:“她本来就不该嫁给表哥!”
定北侯夫人叹了口气:“这话不许再说了。”殷家上下都是这样想的,可亲事是皇帝下旨指定的,你反对难道是觉得皇帝不对么?再说——“你表哥自己也看中了蒋氏。”
殷茹把嘴唇咬得更紧,还是没忍住自己的冲动:“表哥到底看中了她哪里?就为她生得好么?真是被狐狸精迷了心了!”
定北侯夫人瞪了她一眼:“这些话也是你说得的?没规矩!”蒋氏的确生得好,身姿高挑,英气爽朗不逊北地胭脂,然而眉眼又生得明丽,那份精致细腻却是西北的女儿家们没有的。定北侯夫人自小生长西北,美貌的女子当然也见过,然而细论起来,竟都不如蒋氏明艳照眼之中又有几分书卷气的文雅。
不过倘若只是生得美貌,沈数未必就会看得上她。娶妻娶贤这个道理,定北侯夫人自忖还教过外甥,断不会教出一个眼里只有皮相的浅薄之人。然而此次蒋氏来到定北侯府,对众人明里暗里的冷遇如同不知,泰然自若,还能向定北侯提出以种痘之法避痘的主意。就算她这法子不管用,定北侯夫人也觉得,单凭这股子镇定劲儿,蒋氏就不是个简单的人。
“娘,可她现在连炭疽病人都治死了,那什么种痘的法子怕也不可靠。到时候爹爹叫西北百姓都来种痘,最后却死了人,要如何向西北百姓交待,如何向朝廷交待?”
定北侯夫人心里一疼,忍不住又往厢房里看了一眼:“你父亲自有主张。”
“娘!”殷茹气得跺脚,“爹怎么也这么糊涂——”
“住口!”定北侯夫人猛地竖起了双眉,“不许这么说你爹!他肩上扛着西北数十万人的命,什么时候糊涂过!”
殷茹一时激动说错了话,被母亲一吼顿时清醒过来,讷讷低下了头:“娘,是我错了,我只是,只是怕此事不成……”
定北侯夫人冷冷地道:“不成的事情,你爹自然不会贸然去做。”
“可——”殷茹不解地道,“爹要如何才能知道,这事究竟成不成?”依她看来,桃华治炭疽都不成,那治天花肯定也不成了,难道父亲想的不是这样?
定北侯夫人垂下眼睛,心里仿佛撕裂一般痛楚:“自然是先找人来试试。”
“谁肯来试啊?”殷茹睁大眼睛,“哪户人家肯把孩子送来试这个?”
“你出去吧。”定北侯夫人扭过脸,“今日的书读完了?”定北侯府虽然以武传家,但儿女也都要读书识字,即使做不了儒将,也不能只做个莽夫。
殷茹低声嘀咕:“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哪里还能读得下书去……”她在房里简直是如坐针毡,“娘,我能做些什么?这会儿我在屋里实在是坐不住。”
定北侯夫人沉吟了一下:“你也不小了,是该出来做点事。如今你大嫂有身孕,单是家里这些事就够她操持的,外头的事不能再交给她了,你出来也好。你表嫂提出要办临时善堂,暂时照顾那些家人都被隔离起来的孩子,你不如就去办这件事吧。”
西北是有善堂的,然而收留的都是再无亲人的军中遗孤,百姓的孩儿,最后都是送去了亲戚处,因为实在负担不起那许多人。
如今这一批孩子父母都还活着,只是需要临时照顾一下,直接送到善堂里就有些乱。再者按蒋氏的说法,这些孩子身上可能已经携带了那什么病菌,不能跟别的孩子随便就混在一起,须得另设一处好生照顾,若发现有发病的,还要立刻送回隔离区去。
“这事儿无须你亲自去做,却要安排好了,若是有发病的,断不能耽搁。这是件大事,你可能做得?”女儿虽然已经十四,却还未曾独当一面过,定北侯夫人想想又觉得不放心起来。
“能!”殷茹立刻挺起胸膛,“女儿一定仔细地去做。”能给父母分忧,还能让表哥知道她也能做事,并不比蒋氏差,她自然会尽心竭力去做的!
定北侯夫人看她那兴奋的样子,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这不是儿戏,你若轻看此事,还是不要去做的好。免得到时一个疏忽耽搁了那些孩子,只怕也要出人命!”
殷茹连忙收起眉宇之间的兴奋之色,低头道:“娘,我知道了,我一定会仔细。”
定北侯夫人叹了口气,拉了她的手道:“一则是仔细那些孩子,二则也要仔细当差的人,毕竟若是那些孩子身上带了病也会传给别人,你表嫂写的那些什么护理细则的,一定要遵守,这时候可不是闹气的时候。”
殷茹心里觉得十分不自在,却也知道轻重,点头道:“娘放心,我绝不会疏忽的。”
定北侯夫人放了手,看女儿小鸟一样飞也似地出去了,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恰好冷氏进来,听见婆母叹气,捧了一盏热茶过来道:“娘别担心,妹妹虽然活泼跳脱些,可也不是那等不知轻重之人。”
定北侯准备给一对小儿子种痘之事,如今府里上下也就他们夫妻两个知道,其余人全都没听到一丝风声。此刻定北侯夫人看着儿媳挺了个大肚子,心里再是憋闷痛楚也不能说,只道:“你快坐下,倒茶自有丫头们。这些日子府里事不少,你也辛苦,就不要再做这些虚礼了。咱们娘儿们,我难道还不知道你的孝心?”
冷氏一边坐下一边笑道:“不过倒盏茶罢了,累不着我,也不敢说就是什么孝心了。近来事多,我偏生身子重,都不能为爹娘分忧。娘要再这样说,我就要脸红了。”她嫁进门来好几年没个动静,婆母也不曾说过什么,就是太婆婆暗示过几次要给殷骏房里放个人,婆母也没照做。冷氏固然知道这是丈夫在婆母面前拒绝过,但若是婆母硬要自行其事,塞个人进来还是轻而易举的。定北侯夫人却没这么做,因而冷氏心里感激,对婆母也愈发恭敬孝顺。
定北侯夫人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你好好养着胎,多给骏儿生几个儿女,就是最大的孝心了。”若是从前她再不会说这样的话,然而现在两个小儿子面临生死关头,或许再过些日子就永远不能再见,只剩下一个殷骏,还是时时在战场之上,同样冒着生命危险。定北侯夫人心志再坚定,此刻也不由得像个普通妇人一般,说出这些生儿育女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