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平心疼永好,默然望着永好凄然的面容。永好与她一同长大,虚长几岁的永好始终扮演长姐的角色陪伴升平度过青涩少年时光。永好在她少年时的足迹犹如车辙,升平只需延续踩入即可,她已经习惯有永好照拂的一切。
升平几乎觉得眼前的永好便是明朝的自己,永好所经历的一切也会被她自己复刻经历。李世民会容许一个不属于大唐骨血的孩子降生吗?天下臣民只知新朝皇帝慈善仁德,谁又能容忍流淌旧朝残留女眷血脉的皇嗣?
腹中的他抑或是她,怎么才能在母亲失宠时得到终生长久的保靠?
“你如今住在哪里?”升平嗓音有些哽咽,此时永好笑的犹如顽童,她眨眨并不清澈的眼睛:“那人因参与玄武门兵变获功,荣升前锋营常胜激将君。”她神秘兮兮的探过身,异样的笑,整个人几乎扑在升平耳侧轻声说道:“终于,去年年末随当今皇上出征,已经……战死疆场了。三日前奴婢刚刚接到他的阵亡名书。”
永好此时的行状有些疯癫,前后笑个不停,同欢搂紧怀中的杨侑,以手遮挡他稚嫩双眼不让他看这疯妇的模样。
升平怔怔看永好良久才幽幽道:“死的好,否则他回来,也活不了多久!”
永好陡然闭住嘴,直勾勾望着升平轻缓摇头:“可惜,奴婢不能亲手杀了他,他害死奴婢腹中那么多骨肉,死的实在太过容易了!”
升平顿时无语。
永好定定的看着她,笑容好像回到了幼年时光般的纯净:“公主殿下,奴婢知道公主殿下受苦了。公主殿下在皇后娘娘膝下时那般蒙受宠爱,如今残喘苟在这个血腥皇宫里活得半分尊严也没有,奴婢求魏大人入宫只想见公主殿下一面来忏悔自身罪行,奴婢不敢恳求公主殿下原谅,……”
“本宫已经想不起自己从前在母后身边嬉闹的景象了。”升平幽幽的看着永好:“那些更似一场只属于过往的美梦。此时此刻,已再不敢回想了。”
“公主殿下,奴婢知道你身为新君妃嫔身份特殊。只是君恩易驰,他日即便公主殿下为皇上诞下皇嗣也只能任人宰割。长孙皇后是北族人,她的子嗣才能继承江山大统,她们母子随时都可以赐死公主殿下和您的子嗣,难道公主殿下不知道其中的吗?”永好语调越来越激愤,甚至由地上爬起摇晃升平身子:“除非公主殿下的子嗣能成为太子,否则,总有一天公主殿下无力庇佑时,他会毫无征兆的命丧黄泉的!”
升平无所适从的拼命躲闪永好疯狂的钳制,人一步步退后,直到双足抵住长榻再无处可躲。
升平不是惧怕永好,而是惧怕永好所设想的一切。
那么真实,那么骇人。
升平知道,永好所有设想的一切必然会发生,但她却无力想出良策来阻止。
升平望着永好癫狂的眼神只觉整个明晃晃的大殿开始旋转起来,眼前花白成片。她缓缓挪动脚步,绝望的回首望了一眼魏征,忽地,整个人软了身子瘫倒在地。
神智恢复清醒的永好立即惊惶上前,魏征和同欢也同时抢身过来搀扶。升平宽厚的赤色外罩长袍就此散开,微微隆起的小腹再难隐藏,永好颤抖的将手按在升平腹部几下,当即绝望的看向魏征:“魏大人,公主殿下,她有了身孕。”
元妃怀有皇嗣的喜讯来得如此突然,以致穆迢扬在昭阳宫回禀元妃有孕时,长孙氏跌落了手中的茶盏。她颤动的手指还沾着茶盏余温,一泼浓绿茶汤就这样悉数扬在自己的敝屣裙上,腿上洇晕大片也不觉得烫,神情呆愣。
穆迢扬匍匐在地,虽然看见皇后失态举动却颤动着胡须垂首不语。
长孙无垢怔怔看着他头顶官帽上微微颤动的乌色羽瓴,半晌才回过神来,轻轻问:“几个月了?”
“已有四个月身孕了。“穆迢扬小心翼翼的回禀。
四个月,明明可以看出元妃孕态取得先机的,结果她却失察了,长孙无垢不禁暗自握紧手指。
长孙无垢陡然抬起凌厉双眼拍案而起:“穆左判,上次本宫问你元妃是否怀孕,你可是怎么对本宫说的?”
穆迢扬匍匐在地,不住的叩首:“臣当时诊断,元妃娘娘桃花未至是因为月事不调,并非怀有身孕。”
“所以说,穆左判不需要再留在太医院了。”长孙无垢温和了语气,笑中带怒道:“连元妃四月身孕居然都诊察不出,你这样老眼昏花留下来也只能妨碍有才后辈的涌出而已。”
“皇后娘娘息怒,臣愿认罪罢官。”穆迢扬忙不迭叩首,一起一伏倒见得他嘴角正露出一丝笑意。
长孙无垢觉得自己心中异常烦躁,挥袖命内侍掀去穆迢扬乌色羽瓴的从五品官帽将他赶出昭阳宫。然后另遣人拟旨,贬太医院左判穆迢扬罢官回乡,以惩效尤,再命太医院各位御医需自省自咎,以此为戒。
穆迢扬踉踉跄跄从昭阳宫奔出去,被昭阳宫内侍推搡行至承天门外,直至昭阳宫内侍骂咧咧的离去,穆迢扬苍老面容方才展开舒适笑意。
不远处魏征乘车正欲入宫禀奏朝事,他与穆迢扬两人远远的对视一眼,便各自别开视线错身而过。
魏征所带车马嘶鸣着继续向前行进,穆迢扬则散乱着花白鬓发独自一人落寞离开皇宫而去。
宫中突然传出嫔妃喜讯,身为皇后长孙无垢必须做得礼数周全。她命守谨赐百子卺被百子绣帐给元妃,更命新任左判来为升平诊脉查孕。
长孙无垢原以为升平上次小产,必然一时间再难孕育皇嗣,自己虽得不到李世民的关切心中也算落得平衡。未料升平居然如此迅速的再次有孕,即便此次腹中只是个公主,李世民也必然不会再容自己留在昭阳宫了。如果……升平这个子嗣依旧保不住,那么,大家才可能回到往日势均力敌的局面。
万万不可。
长孙无垢将自己心中浮出的阴狠挥散。她还不能忘记那日李世民轻飘然勒住自己颈项的三尺白绫,更不能忘记责罚长孙无忌的数十杖刑。此刻升平出现万一,她定逃不过李世民追究,长孙家族也必然会因此蒙难。
可是,此时元妃怀孕不仅意味着后宫风雨即将再起,更意味着自己之前所做的邀买天下人心的努力悉数作废。
究竟是动手,还是坐观。长孙无垢在立政殿犹疑了许久。
最终长孙无垢勉力稳住自己的心神,召守谨备凤辇,偕同拓跋丽容赶往栖凤殿先探望一下升平的口风。
长孙无垢和拓跋丽容匆匆迈步入殿,只见升平正卧在长榻上阖眼沉睡。长孙无垢轻声问守在殿门口奉迎的同欢:“怎么元妃瞧上去如此憔悴,可召唤御医送药补养了吗?”
同欢小声回禀长孙无垢:“元妃娘娘已经服过保胎药了,只是新来的左判院说元妃娘娘体质羸弱,怀孕必然辛苦憔悴。”
长孙无垢缓缓颌首,人悄悄的走过去,未等她的素衣长衫靠近长榻,升平已经骤然睁开双眼,凌厉的目光惊得心绪不宁的长孙无垢不觉浑身一抖。
升平看清长孙无垢的神色,收回锋芒,只是语气淡淡的问:“皇后娘娘何时来的栖凤宫,怎么也不命人知会臣妾前来奉迎?”
长孙无垢见升平没有先前的凌厉的神色,心也放宽些,佯装满不在乎的隐藏话里深意:“元妃如今身怀皇嗣也个是矜贵的身子,本宫即使来了也不敢随意惊扰。”
拓跋丽容也上前笑笑:“皇后娘娘一经得知元妃娘娘怀有身孕就立即赶来了,课件皇后娘娘和元妃娘娘情深至厚。”
升平对视长孙无垢,两人就此僵持半晌。
太久升平不曾仔细看看眼前这位小自己几岁的女子了。那年初见,长孙无垢还是泪流满面不甘愿嫁给李世民的少女,此时却能将大唐朝皇后做得似模似样。同样的眼眸,如今也蒙上了对权利的隐隐渴望。
在李世民未归之前,自己和腹中皇嗣的性命都端看长孙无垢的一念之间了。思及至此,升平嘴角渐渐抿紧。
“同欢,为皇后娘娘和拓跋司礼准备坐榻,再烹茶给皇后娘娘和拓跋司礼品尝。”升平忽然扭过头,不再让长孙无垢再看自己泄露心事的双眼。
长孙无垢就势而坐,也不知该说些怎样抚慰的话语,一双眼睛只是盯着升平微微隆起的小腹,眼底闪过一丝复杂:“本宫听闻元妃有了身孕,特地准备了一些衣物用品。倒是吃食……本宫是再没那个胆子准备了。”
升平深深看长孙无垢,嘴边笑意浅浅:“臣妾的身子倒也没那么矜贵。只是皇后娘娘敬请放心,此次臣妾定会多加小心,再不会有任何闪失的。”她一个定字咬的非常清晰。升平已经积蓄周身所有的力量给自己腹中骨肉搏一个安全落生的机会,任何人都别想再借此伤害孩子。
长孙无垢颌首笑笑,“元妃准备什么时候修书送往渭水,给皇上一些惊喜呢?”
“这个,臣妾倒没有想过。”升平笑着望定长孙无垢:“不如先不说如何?听闻皇上此役结束便会立即班师回朝。何不届时再给皇上一份惊喜?”
长孙无垢对升平并不禀告李世民一事分外满意,想也不想立即接口道:“也好,省得扰乱阵前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