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夜愈发沉,赵煜才昏昏然熟睡过去。
第二天早上,赵煜是被客厅外聒噪的尖叫声吵醒的。
他微微侧转头,眯缝的眼睛被窗外的明亮晨阳刺得一阵难受,他刚刚不耐烦地掀开被子,一个瘦骨嶙峋的身体已经扑压了过来。
阿保机虽然瘦小,可是架不住他那盘根错节的各个坚硬关节火力全开,在赵煜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饿狼一般扑过来的气势,着实砸得赵煜一阵内伤。
赵钰举着油亮亮的锅铲站在房门口,笑嘻嘻地扯平了身上的围裙,“少年们,大清早的,纵欲伤身呐。”
赵煜素来有起床气,这会儿已经掀掉阿保机,冷着英挺的眉眼,甩着枕头抽打过去。
阿保机伶俐地滚到床底下,十个指头攀在床沿,只露出两只绿幽幽的狼眼睛,无处话凄凉般盯着赵煜。
赵煜被他盯得胸闷,抓起一件衣服便丢了过去,“大清早的,发什么疯?”
阿保机躲过那衣服,依旧趴在床沿,只将那指尖一捏,慢悠悠惨淡淡地唱开了,“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
赵煜正喝着赵大妈递来的水,一着不慎,被呛了个面红耳赤。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床底下的阿保机余音绕梁,大有三日不绝于耳之势。
赵钰握着锅铲,对床底下声势惊人的“阆苑仙葩”笑道:“小宝,几日不见,功力见长啊,不知你林老师近来可好?”
吴天宝赶紧从床底下溜出来,往赵钰身前啪嗒一站,立了个端正的军姿,“报告赵大哥,家师膘肥体壮,文学院全体莘莘学子在他老人家的带领下,正不遗余力高举‘黄学’旗帜,誓死击溃‘红学’大军,不敢劳您挂念。”
赵钰摸了摸阿保机的脑袋,赞了句笨鸟亦可先飞,便邀他出门吃早饭。
赵煜早已翻着白眼出去洗漱了。
坐在饭桌前,阿保机终于说明来意,他也不知从哪摸出一份f城早报,翻开社会版,指着其中一张照片给赵煜看。
赵煜只瞥了一眼,口里的稀饭差点喷了对面赵钰一脸。
那是他昨天在火灾现场抱着男童跑出燃火屋子时的照片,背景里一片怒焰黑云,一条黑狗紧紧跟随在他脚边。
赵钰扫了眼标题,边笑边念:“小吃街滔天怒火,无名男奋勇救童……这新闻标题起得真是糟糕,照片……倒是拍得不错。”说完,无框眼镜后的桃花眼,凌厉而迅捷地瞥了眼赵煜。
赵煜举着筷子的手一顿,重又夹起一根油条。
“不止呢,”阿保机兴致极高地指着那版新闻下边的另一张照片,冲赵煜朗笑道:“某人这会约得倒是惊世骇俗,自己成了救火英雄,小美人也跟着成了急救天使,哈哈哈,你们俩果真是天生一对!”
赵家两兄弟闻言都凑过脑袋看那照片——照片里,木潸跪在地上,一手扶着男童的脑袋,一手给他喂着那瓶来历不明的药水。
赵钰明知故问,“这是谁?”
阿保机偷笑,“邯郸秦罗敷啊。”
赵钰又细看了一遍照片上的木潸,笑道:“救火天使,不错,不错。”
“救火天使?木潸!你脑子被门夹了吗?我是怎么教你的?”木苒恶狠狠盯着网页热点新闻里的清秀女孩,右手用力砸着鼠标,“低调低调低调低调!你学了这么多年的之乎者也,难道不知道大隐隐于市的道理吗?”
“……那句话不能这么用……”木潸愁得眉头深深纠结,她穿着拖鞋走到阳台上,蹲在几株兰花前,烦恼地抚摸着兰花纤弱的叶条,“这其实就是那个著名的鸡蛋理论嘛,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啊,当时真的是情况紧急呀……”
木苒砸着鼠标的手顿了一顿,诧异问道:“什么鸡蛋理论?”
“就是一个鸡蛋如果去茶馆喝茶,它变成了茶叶蛋,如果它跑去松花江游泳,就变成了松花蛋,跑到青藏高原,会变成氢弹,它再跑到花丛中去,结果又变成了花旦,那你说如果这个鸡蛋骑着一匹马,拿着一把刀,那它又变成了什么呢?”木潸捏了捏冰凉的兰花叶,声音软软绵绵地笑着。
“……刀马旦?”木苒愣愣回答。
木潸咯咯笑出了声。
“……”木苒扔飞了无线鼠标,怒吼道:“你马上给我滚回s城!现在!立刻!马上!”
木潸不敢笑了,好言好语地商量着,“我还没有找到芳姨的线索呢……”
“不找啦!”
木潸忍着笑,“我刚租下来的房子呢。”
“不要了!”
木潸扑哧一笑,柔声劝慰道:“姑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啦!”
电话那头的木苒脸色一僵,在木潸看不见的地方,默默闭上了眼。
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木苒深呼吸,再睁开眼时,眼里已是清明一片,“既然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那我就和你说说成年人的事。”
“禁止黄赌毒哦,”木潸靠墙蹲在阳台上,眯眼去看头顶上灿烂的春阳,“姑姑,我不是白莲花,也没有圣母情怀到逢人必救,血肉都是我自己的,我也怕疼呀,更何况,人各有命,无力回天,我长到十八岁,如果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实在愧对你和师傅的悉心教导,只是,那毕竟是两个孩子,是最没有能力自保的弱势群体,他们那样的年纪,还没有见识过世间的美好和丑陋,就这么死去,确实可惜了点。”
木潸语气平淡,木苒安静凝听。
她是她带大的孩子,木苒懂得她内里的坚定与倔强,“你自己掌握好分寸。”
“嗯,”木潸叹气,眉头微皱,“姑姑,你说我能不能把芳姨找回来呢?”
“在我看来,可能性是零。”木苒不冷不热地说着话。
木潸低低叹口气,对着春阳眨了眨眼,“我有时候会想,如果当年爸爸没有出去找妈妈的话,我起码,还能留下个爸爸。”
木苒沉默。
木潸知道,这蛮横的小姑姑向来不许他人在她面前提起她的大哥大嫂,大概也只有木潸永远的这么不识趣,仗着她的宠爱,一遍又一遍地提起。
将那伤口从层层坚痂中一次次翻找出来,伤人伤己。
“可是我又想呐,”木潸的小腿昨天受过伤,蹲久了有些疼,她便靠着墙壁慢慢坐到地板上,“如果爸爸当年没有出去找妈妈,他一定会后悔一辈子的,更何况,他怎么可能不去找妈妈呢?”
木苒一直不说话,木潸却听得到她细细的呼吸声,她忍不住想,姑姑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把自己抚养长大的呢?
毕竟,见过自己的长辈们都说,木潸啊,可是与她妈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呢。
木苒终于开口,声音沉稳平静,“这几天,有什么消息吗?”
这么硬邦邦转移话题的风格,果然还是自己的姑姑啊。
木潸偷笑,“我去了趟芳姨先前工作的图书馆,图书馆里和芳姨有所接触的人我都见到了,没有异类,也没有宿主——当然也有可能是藏得太深了我没发现,图书馆对芳姨失踪的事情也是一筹莫展,我打算过几天去一趟警察局……诶,对了,当初去报案的是荟明叔叔,对不对?”
“嗯,荟明是季芳的表哥,由他去报案比较合适,你太奶奶原本计划让他调查这件事,可是今年华南的大火让我们元气大伤,太奶奶便让他过去主持大局了。”木苒一想起那场大火,原本热着的心陡然降入冰窟。
木潸并起双腿,眼神追随天际的一群飞鸽,逐渐放空。
她不敢回想那场灾难。
每年开春,大地复苏,夏雨未至,春旱成为万物生长的一个潜在威胁,今年三月,华南老森林因春旱和人为疏忽而起的大火足足烧了两天两夜,烧得整个中华大地西南角硬生生黑焦了一小块,族里出生在华南地区的族人,便在那两天两夜里,承受了烈焰焚身的巨大痛苦。
直到华南大火被彻底扑灭,他们族里华南一支的族人才被清点出来。
死伤无数。
木潸一辈子都忘不掉那个画面,她扶着太奶奶站在祖庙千级台阶上,身后站着的是各部族人,人人身着丧服,面色凝重。而华南一支的老少妇孺们集体跪在祖庙平台上,有懵懂不谙世事的孩子被母亲抱在怀里,有面目沧桑的老者相携相伴从容赴死,谁也没有出声,谁也没有落泪,大火一旦烧起,他们承受的便是大地母亲的痛,谁也不能幸免,谁也不该逃避。
佝偻的太奶奶额上绑着白绳,面对底下成百受苦的族人,颤抖着闭上了眼睛。
大火烧起来的瞬间,木潸看到了阿蛮——那是两天前缠着她去爬树采花的四岁小姑娘,那孩子蜷缩着身体,在青石板铺成的平台上满地打滚,痛苦哀嚎。
赤色的大火只用了不到半个小时,便将那小小的生命吞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