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抬腕伸手欲够树上桃花,腕上一点镯子仿佛泛光。燕随之正在描摹那点镯子,他用笔极深极重的样子,最后竟是往上污了一滩墨迹。纪息将衣袖越发拉得往下,唯恐腕上银镯给露了踪迹。这毫笔突滑落手心,在地上滚了几滚后,停在了纪息的脚旁。
纪息俯身拾起来,给燕随之递回去:“不才向三王爷问好。”
燕随之面色似是稍虞,将毫笔搁放在梨木台,转过轮椅示意纪息跟上。燕随之在前带着路,纪息却是心神俱震,这分明通向自己原来寝卧处。
“三王爷。”纪息询问,“这是要到哪里?”
燕随之答:“去品裕室吧,”
原先纪息被赐给三王府,便是住在这品裕室里头的。进了品裕室之后,竟是和原来无异。秦筝话本好好的,连摇椅也摆在门口,竟是都还未蒙尘。纪息觉得心底百味杂陈,他甚而不敢多去思量。
燕随之邀他坐下:“是徐犹止荐你来的,说是要配合本王查……当年梁烯被烧死一事。”
“嗯。”纪息应声,“她曾对纪风堂有恩,堂主觉得事有蹊跷。可前些年的时候,堂主忙于处理内乱,竟也没抽出空过来。”
纪息没有说出的话是:她是自己异父异母的亲姐姐,是红袖招那个销金窟繁华窝里头,唯一是真心肯想要庇护他的人。
燕随之接着道:“当时交代了大理寺丞查办,没想到竟会没有个头绪。”
纪息说:“只希望能还冤魂一个交代。”
燕随之听罢,出声喃喃道:“他因为我丢掉一条命,我竟然没护住他亲人。”
纪息听出三王爷换了自称,心下不由得更酸涩起来。
“这不是你的错。”纪息叹气,“他不会怪你的。”
纪息心想的是:我本就是来查案索命的,怎会把罪责推脱归咎于你?
燕随之自觉多言,于是转了话头过去:“你且在客房歇息着,明日我们去红袖招。”
纪息夜里过得并不安稳,时常会遭到梦魇侵袭。实则自从他吞食了媚骨丹,十天半月都得剜肉刮骨来放毒,几乎每次都要扒下层皮来。每年到吞食媚骨丹的那一日,便是轮回不止一般的疯癫。形态姿容也有所变化,眼角眉梢都浸了狠烈,故而燕随之认不出他。
床榻上的人眉头紧皱,全身都大汗淋漓,近乎要打湿被铺了。月光透过窗棂给了点亮,若是有人过来看看,定然会吓到两腿打颤。这人太艳了,可他这艳太不正常,几乎要接近于妖了。怪不得要带面具。这世上原来真的有种美,是直教人毛骨悚然的。
纪息醒来时,晃了晃神才反应过来,他现下不是在纪风堂,而是在三王府里头的。有女婢端了盥洗用具进来,纪息突地记起原来的丫鬟。
纪息佯作不意:“你们这有没个叫云莺的?”
女婢讶然:“您怎会能知晓她?早几年出去嫁人了。”
纪息撒谎撒地熟捻:“徐犹止曾提起过,觉得她很是有意思。”
纪息心下实则有些惶惶然,他此次回来,已然早就沧海桑田一番。纪息强压下翻滚思绪,赶紧收拾就往品裕室,燕随之已然在等他了。俩人为了方便议事,坐上一辆马车,就往红袖招那里去了。
“大理寺丞办事不利,却不想要丢了面子。”燕随之看向车窗外,“于是判决是杂役之失,不过一场意外而已。”
“杂役之失?”纪息觉得好笑,“最后怎么解决?”
燕随之道:“为安抚人心,关狱里五年。”
这说着说着,红袖招就到了,纪息先下了马车。
红袖招一直都是这样:这半条街都被红漆铁力木栏闸着,有俩赤膀壮汉在前抗斧站着把守。街里勉强露了一点光景,似是鳞次栉比不少小楼,阁子前都挂着亮眼的红绸,在风中晃荡仿佛招客般。
只有一栋楼格外高,被簇拥着,像是众星捧月一般,红绸也比别处要多得多。这是给红袖招最能拿得出手的人,原先他作为第一名角的时候,也曾在里头住过一段时候的。后来他被当今圣上赐给燕随之,这栋楼连同花魁称号都给梁烯了。
马夫过来在马车旁搭了个斜板,燕随之滚着轮椅也下来了。
纪息笑谈:“来吃花酒?”
燕随之昂头看他,脖颈白中泛青,像极易碎的瓷。纪息突地想到:燕随之身子羸弱,游走各方势力间,怕是又得耗费心神。
燕随之冷淡道:“不必佯装了,直接进去吧。”
纪息上前,从容推过燕随之轮椅。燕随之也不作阻拦,俩人就这般进红袖招。
甫一进门,就有老妇迎上来:着大红外衫搭翠绿底裙,头上了应是仿做的假牡丹,脸上的粉要唰唰地往下落,腮红涂地重似猴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