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林久久的没动,他手握在方向盘上,努力压抑着眼底的情绪:“你起码要告诉我,你到底要去哪里,我起码要把你送到安全清楚地目的地,我才能安心离开吧。”
初夏镇定自若:“就是这儿啊,我不过突发奇想要逛逛街而已。壹时代正打折呢,买了衣服好过年。”
他不能非法禁锢别人的人身自由,只能眼睁睁地看她一步步远离自己的视线。秦林没有就此离开,他开着车,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看她伸手拦了的士,上车,绝尘而去,他紧紧跟上。这座城市的路况他也谈不上多熟悉,在英国开惯了左行道,回国陡然转为了靠右行,他跟踪的很狼狈。好容易,车子停下,那幢灰蒙蒙的建筑在冬天虚弱的太阳下泛着清冷的光,像是一双冷漠傲然的眼睛,睥睨地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神色匆匆的旅客。秦林认得这里,这是他往返过无数次的汽车站,没想到,这么些年,它的位置还是没有变换,只是更老了,更破旧了。
他到售票厅去找初夏,人头攒动,正是高校学生返家的客运高峰期。他茫然地一个个看过去,一张张洋溢着青春的如花面孔都带着既焦灼又兴奋的神情。好几年前,他跟初夏也曾站在这样的队伍里,一面商讨回家以后都干些什么,一面抱怨为什么前面的队伍缩短的那么慢。车站每年都会提前到学校预售票,只是订票要排一次漫长的队伍,拿票时又要再排一次队,他们宁愿自己直接去车站买,还可以随时更改回家的具体日期。而他终于在队伍之中发现了初夏的身影。
她穿了件桃红的修身长款大衣,外翻的大领子衬得脸孔尤其的小以及苍白,因为是在陌生人群中,所以她的脸上少了无懈可击的淡定伪装,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烁着焦灼的气息。汽车站的中央空调是老式的,已经到了运转负荷的终末阶段,大厅里虽然人潮汹涌,可是从门口钻进来的风还是无处不在。也许是因为太冷,所以她的身体在瑟瑟地发抖。
秦林大跨步的走过去,伸手将她从队伍中拽出来,她吓得大叫:“你干什么?”她喊得太大声,已经有执勤的民警往他们的方向看,只等着他再有任何举动,便冲上前来将他这个意图不轨的犯罪分子擒拿在地。
“你要回家是不是,我送你去。”他拖着她往门外走,她死命地挣扎,民警已经朝他们的方向过来,面色严肃。
“不用,我自己回去就行。”
他冷笑:“你这么神色匆匆,肯定是急事。那你想过没有,这车票不知道能不能买到,而且就是有票,也保不齐到底什么时候开,等你到了家,那可得几点了。你就是不想见我,讨厌跟我呆在一起,你也不能拿急事开玩笑。”
初夏疲惫地将脸藏在双手后面叹了口气:“秦林,我不是讨厌你,只是,这件事情能否请你当作不知道,我自己可以解决的好。我……”
秦林拉着初夏往车站外面走:“你给我别动来动去的,没见着警察叔叔已经视我为破坏社会主义国家安定和谐的坏分子了。你配合着点,我好歹也一堂堂大学老师,不想跟咱们国家的管制区域有任何亲密接触。”
“我就是送你回家而已,回家以后你爱咋咋的爱咋咋,我保证跟我没有半分关系行不行?”他把车开到加油站加满了油,开了导航仪,转了方向盘往老家的方向开。他很想放轻松语气,努力寻找一个彼此都感兴趣的话题。然而看初夏苍白无力的模样,他又不忍心再打扰她。
“你要是累了,就先睡一会儿,等到了我再叫你。”
“不必,秦林,谢谢你。还有就是,对不起,我的态度不好。”
他微微地摇头:“没关系,谁能够不经历一点儿事情呢。”
车子在路上颠簸,高速公路两旁是荒芜的田野和散落的村居。时已立冬,乡村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色彩,萧索而荒凉,枯草的残茎在冷风中瑟瑟发抖,路旁有姿态古怪的树木,不甚高大,无边落木萧萧下。田野上有不知名的野菜扬着翠生生的叶子,是灰色的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她在车后面睡着了,梦到了记忆中最清晰的父亲的影像,医院的走廊里,他坐在椅子上,高大的身形佝偻下去,原本乌墨的的头发中夹杂了雪花,好像比从前少了一些,风吹上去,轻飘飘的,萧索而凄凉。
幸福就像花期
那个时候,躺在病床上的是他失去孩子的新妻;现在,靠各种管子、机器、针药和一张带着轮子的床褥维持着生命的人成了他自己。
初夏不知道父亲的肾脏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问题,他就像一座运转过度的机器,终于耗损得太厉害,慢慢垮了下来。
阿姨在电话的那头哭,乞求初夏回家,父亲已经被送到了ICU,他很想见自己的女儿一面。初夏惊慌失措,那种巨大的空虚以及失落让她一瞬间摇摇欲坠。她想她始终是怪罪父亲的,作为一个父亲,他没能以身作则,教导自己对一个家庭负责。她想她始终是眷念自己的父亲的,因为血缘,因为亲情,她还记得那个时候自己被本家的小孩欺负,一向温文尔雅极有风度的父亲梗着脖子跟家族的长辈翻了脸的样子。父亲在谈及自己与母亲的离婚时,曾经对她说过:“我跟你妈妈的婚姻关系结束了,但是我们父女的缘分没有结束,你始终是我的女儿,我也始终是你的爸爸。”那个时候,她少不更事,只把这些当成父亲的托词,一门心思地怨恨父亲毁了她的家庭,毁了她关于幸福的信仰。
其实这个时代,离婚早已稀疏平常,只是她比其他人更加敏感一些吧。她只是不明白,当初那两个冲破家庭的重重阻拦最终结为夫妻的人,到了最后,却形同陌路人。在她十四岁以前,她一直相信幸福就是像她们一家人一样,父亲在仕途上越走越顺,是人人称赞的清廉公正的好官;母亲温柔贤惠,为这个家庭奉献着所有的精神和气力;而自己,则是师长眼中聪慧懂事开朗大气的好学生。有一天,幸福的家庭发生了变故,这个家庭的一家之主宣布要分裂出去,另立一个家。她被蒙在骨子里头,因为她在学校里风光无限,忙碌着课业和学生会大大小小的事宜,她无暇也从来没有想过去关心她的家庭的问题,她以为,她幸福的家庭是固若金汤的,是坚不可摧的。直到她被舅舅领到母亲已经冰冷的尸体前。大人们想把家庭的变故对她造成的伤害降低到最小的程度,却不知道当一切无可隐瞒时,所有的真相扑面而来,对这个表面坚强,内心纤弱的女孩造成的冲击有多么的大。
初夏关于幸福的信仰就在那一瞬间分崩离析,她恨自己的父亲,与其说是恨他对于家庭的背叛,不如说是他毁了自己的信仰。在这个快餐文化流行的浮躁时代,一个小小的女孩子,会让人觉得可笑,但她却始终执着于自己的信仰。无论这种信仰是对是错,是过时还是社会的主流思想,那毕竟是她的信仰。
现在,那个毁了她信仰的父亲躺到了病床上,一次次的透析,用管子代替肾脏的功能,不断需要的人工帮助,无休无止。他失去了自主决定自己生活的权力,只能沦为透析机管子末端一个无助的老人。
初夏醒来的时候有一刹那的茫然,她是在哪儿,天正暗下来,墨一样的颜色,从城市上空一点点的压下来,光亮一线线地隐去,日薄西山,就同病势渐沉时,生命被一丝丝地抽离。她突然觉得惶恐,心被什么紧紧的攥住,她喘不过气来。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竟是一语成谶。
她惊慌失措,伸手拉车门,坐在驾驶位上抽着烟的秦林突然开口让她安静了下来:“你醒了,他也醒了,已经转回了普通病房。”
初夏愣住了,声音沙哑:“你怎么知道?”
秦林苦涩地笑:“阿姨也打了电话给我。”家乡的人,除了自己的父母,几乎没有人知道她跟自己已经分手。倪主任的新妻给自己打电话时,他的心在颤抖,好像那条遇见了庄周车辙之中的鲋鱼,终于盼来了升斗之水。水是生命之源,有一些什么,在万物滋润中悄悄复苏了。
她愣了一下,“哦”了一声,她跟秦林分手以后就不曾再回过家乡,所以那种街头有意无意的偶遇父亲和他的新妻的机会也就没有了。
医院里有着浓郁的来苏水的气味,那种气味刺激而呛鼻,让人退避三舍。老干部病房的护士小姐笑容亲切温和,声音柔美地安慰初夏:“你要去探望倪老先生啊,倪先生在28床,不知道你是倪先生什么人?”
初夏动了动嘴唇,忽然没有勇气去面对父亲,她想她只是担心他的生命,现在既然性命无虞,那么她是不是就没有了出现的必要。明天还有一场试要监考,她的公寓还乱糟糟,沈诺就要回来了,自己是不是该去机场接他。
“怎么不动了,是不是累得慌了?”秦林疑惑地转头看初夏,后者的脸上闪过一阵慌乱,结结巴巴地摇头:“我就不去了,你见了他们就说我很好,让他们自己好好照顾自己,告诉他,该退下来的时候就退下来吧,他也不是年富力强的当年了。那个,我还有事,我先回去了,再晚就买不到车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