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英眨眨眼睛,细看他的脸色。
四目对望,两道呼吸交缠。
瑶英知道昙摩罗伽认出自己了,挑挑眉,“法师,是我,阿史那将军带我来的。法师刚才把我认成谁了?”
昙摩罗伽没说话,身影纹丝不动,像是入定了。
见他不想回答,瑶英不追问了,起身走到长案边,倒了一碗药,回到长榻边,捧着药碗:“法师,吃药吧,药冷了发苦。”
昙摩罗伽视线停在她脸上。
烛光浮动,她身上穿着白天在大殿时穿的衣裳,一件素净的浅褐色布袍,长发束起,墨发间一支泛着温润光泽的翠玉莲花簪子,脂粉未施,但青春娇美,雪肤花貌,依旧容色逼人。
薄暮时分,殿中密密麻麻站满僧众,殿外无数香客信众围观,佛像威严俯瞰,寺主厉声喝问,她被正式逐出王寺。
他走到她面前,俯视着她,她悄悄朝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神情如释重负。
她可以摆脱摩登伽女这个身份了。
自始至终,他和她都知道摩登伽女只是个幌子。
可是那一刻,他竟生出妄念,希望她撒的谎都是真的。
她敬仰他,把他当成一个可以信赖的长辈,以为他心无尘埃,没有一点私心……她错了。
他纵容了她无意识的亲近。
他想要她留下来,留在他身边,哪里也不去。
他贪恋她的陪伴。
所以,他不能挽留她。
“法师?”
一股清苦药味扑鼻而来,瑶英端着药碗,往昙摩罗伽跟前递了一递。
昙摩罗伽回过神,微微一凛,神思渐渐恢复清明,接过药碗,没有喝药,随手放在一边,手伸到瑶英跟前。
瑶英愣住,疑惑地看着他。
昙摩罗伽低头,手指隔着袖子,托起她的手腕,卷起她的衣袖,小心翼翼不去触碰她的肌肤。
皓腕纤巧,肌肤白如凝脂,他刚刚抓过的地方留了一道淡淡的红印。
“疼吗?”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平稳从容,心中却有波澜涌动。
不敢当众问出口的话,终究还是问了出来。
瑶英摇摇头:“没事的,一会儿就消了。我平时不小心磕碰一下就会留点印子,连药都不用擦。”
现在的她摔摔打打惯了,只要脸上没疤就行。
昙摩罗伽没说话,看向她的另一只手,照样隔着袖子托起她手腕,手指掀开衣袖。
这一次动作依然轻柔,气势却有些强势,不容她拒绝。
瑶英茫然了一会儿。
昙摩罗伽托着她的手,右手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她这只手可能是白天时躲避人群的时候磕碰到了,浮起几道青肿,灯火下看着,雪白娇嫩上赫然几道印子,有些触目惊心。
今天百姓只是随手扔些不会伤人的瓜果而已。
昙摩罗伽目光沉凝。
瑶英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自己也吓了一跳,想起广场上的事,收回手,掩起袖子,“不知道在哪里碰了几下,一点都不疼。”
她端起被昙摩罗迦放下的药碗,“法师,吃药。”
昙摩罗伽接过药碗,仰脖,动作优雅,速度倒不慢,很快喝完了。
瑶英递了盏水给他漱口,想起自己送来的捧盒,拿起来打开,捧出里头的一只羊皮袋。
“法师,这是我回圣城的时候在路上买的,正好解苦味。”
她笑着坐回榻边,解开羊皮袋,拉起昙摩罗伽的手,让他摊开掌心,拿了张干净的帕子垫着。
手心微凉,昙摩罗伽低头,灯火下,一捧晶莹剔透、状如琥珀、大小不一的黄白色小糖粒落进他掌中的帕子上,糖粒饱满圆润,色泽鲜明。
一股淡淡的甜香弥漫开来。
“今天刚好有人卖这个,我记得法师常吃它。”瑶英道,“我问过医者,刺蜜能滋补强壮,止渴,止痛,和法师正在服用的药不相克。这可是今年头一批刺蜜,我买下来的时候里头还有枝叶,都挑拣干净了,法师快尝尝。”
昙摩罗伽沉默了一会儿,拈起一块微黄的刺蜜,送入口中。
刺蜜细腻柔软,入口肥浓鲜润,一点微带酸味的甜意在舌尖炸开,慢慢溢满唇齿,滑入喉咙,紧接着,齿颊余香,浸入肺腑,一直甜到波澜不兴的心底最深处,他仿佛能感觉到血液汩汩涌动,僵硬的四肢微微泛起酸麻之感。
瑶英巴巴地看着昙摩罗伽:“甜吗?”
他看着她,点点头。
“甜。”
很甜。
瑶英笑着说:“在我的家乡,刺蜜是贡品。”
刺蜜是骆驼刺上分泌凝结的一种糖粒,从前西域经常把它作为贡品呈献给长安。她今天买瓜果的时候看到有几包刺蜜,难得糖粒有小葡萄那么大,都买了下来,一包给了李仲虔,剩下的打算给昙摩罗伽,他常吃刺蜜,一定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