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没说话,把她压进被褥里狠狠地收拾,晕头转向时产生了恍惚的臆想,仿佛身下的人不是司帐,而是月徊……他怔了怔,原来不管如何敬重一个人,但凡动了心思就会产生俗念。只是这种混账的想法在清醒的时候被压制着,次日起身,他还是那个不染尘埃的少年。
但凡宫女子入宫,都要讲究时间,清早阖宫忙碌,换班的换班,伺候差事的伺候差事,接手的嬷嬷太监腾不出空来。须等到巳时,宫门上才有人出来接引,因此月徊的车轿在筒子河那头停了好久,足等到时候差不多了,她才搭着绿绮跳下来。
绿绮替她整了整领上狐裘暖脖儿,切切道:“姑娘这回进宫,不知多早晚能出宫来,好在咱们府里常有宫内太监来往,要是缺了什么,有不便和督主说的,只管让他们带话,我给姑娘置办。”
月徊大有带着大家一块儿发财的抱负,笑道:“宫里还能短什么,不过等我买卖做起来,到时候让你们帮着采买蝈蝈儿。”一头说一头看太阳,“成啦,你回去吧,我该进去了。”
绿绮不能陪同往前了,便站在长桥这头看着,目送她往神武门去。
太阳白惨惨的,风从结了冰的水面上吹过来,四周围没遮没挡,刮在脸上有点儿疼。月徊挎着她的小包袱,挺直了脊梁往那深深的门洞走去,起先那里一个人影也不见,她正纳闷由谁接引呢,没想到很快便见有人从门内疾步出来,那人穿着胸前绣团龙的燕弁服,披一袭紫貂的斗篷。
他是独自一个人来的,身后跟随的内侍在出了神武门后,就在门洞前站定了。月徊看着皇帝向她跑来,边跑边挥手,愉快地喊她“月徊”,这一刻倒有些感动,真没想到他会亲自来接她。
大概由于前两天有了一块儿滑冰的交情,皇帝对她很亲厚的样子,甚至伸出手要替她拿包袱。
月徊吓了一跳,忙把包袱藏到身后,“可不敢,叫人看见我该杀头啦。”想了想又一笑,“不对,打今儿起也不能我啊我的了,要称奴婢。”
皇帝却宽和,含笑道:“用不着,朕不喜欢你做奴才样儿,以前怎么样,以后也还是怎么样。”
他真是不忌惮叫守门的缇骑瞧见,既然她不让他提包袱,就她挎着包袱,他牵着她。
皇帝的手很暖和,对比出月徊指尖冰凉。就是那一握啊,那种暖和传进心里来,芽尖儿也不再是芽尖儿了,跳过了抽条那一步,直接开花啦。
所以月徊进宫这事儿,除了开头的宫女子名籍需要梁遇安排,到后来几乎再没用得上司礼监插手。
皇帝亲自安排的乐志斋围房作为她的他坦,乐志斋在坤宁宫后,御花园西南,一度是皇帝幼年时期看书习学的所在。后来先帝驾崩,他承继宗祧,皇帝的日常起卧都前移到了乾清宫东西那一线,这里就渐渐冷落了,偶尔作为西洋传教士布道之用。
挑选这样的地方,经过了一番思虑,不需要横穿东西六宫,从乾清宫也好,养心殿也好,出随墙门沿夹道往北,过长康右门就是乐志斋,遇见嫔妃们的机会极少。皇帝也对不久即将迎来满宫女人的盛况感到忧心,一方面广设后宫是为开枝散叶,是出于稳固江山的需要;另一方面他对月徊的那份心思,难免因此受到干扰。就算他初心不变,月徊能拿看正经人的眼光来看他吗?他性急起来,倒是很想立刻晋了她的位分,不拘什么衔儿,先正大光明留在身边要紧。可她只打算做女官,且也没有对他表现出任何非君不可的意思来。就是因为这份悬而未决,让他七上八下,日思夜想。
皇帝带她进了乐志斋围房,不多宽绰的屋子,事先叫人收拾过。簇新的用具和簇新的褥子,一般宫人不过一垫一盖,皇帝特特儿吩咐了,给她加三床。因着宫人的他坦夜里不烧炕,他怕她冻着,又是毡垫又是炭盆,红螺炭在墙根儿上堆得满满当当,早就超出了宫人的待遇。
就像新得了个小猫小狗,十分乐于替她置办住的地方,皇帝眼里闪着星辰般灿烂的光芒,“你瞧瞧,还缺什么么?”
月徊看了一圈,说挺好,“我就住这儿吧,这里过乾清宫道儿近,您要是传我,我跑着一会儿就到了。”说罢从怀里掏出两个葫芦来,笑着说,“您要的绿蝈蝈,我养了两宿,又能吃又能叫唤,您听……”
皇帝听见那种久违的叫声,是小时候住在南三所那阵儿才听过的虫鸣。可惜御极之后,凡是皇帝坐卧的地方连树都砍没了,夏日除了砖缝儿里隐约的蛐蛐声儿,听不见那种正统的蝈蝈叫。
皇帝把葫芦接过来,葫芦盖子上凿了细小的眼儿,隐约看得见蝈蝈脑门上的触须。他很高兴,笑道:“小时候那些兄弟们玩儿,没有朕的份,那时候大伴还没到朕身边,朕只能眼巴巴看着他们显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