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澍不说话了,他用好大的劲儿往那薄薄的协议上划下自己姓名笔画的横竖。落下最后一笔的时候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泪水在眼底打转,掉下来洇湿了纸张的一角,把刚划上的笔墨向周围洇开。“衍之,我真的……想当个好丈夫来着。我努力了…………我不想放弃的……我以为孩子会是我们的机会…………对不起……”
他们沉默着,很久很久。直到凌衍之站起身来,坐到床沿,脱去鞋子,慢慢地挪上病床,关上夜灯,和他挤在一起,伸手将他抱进怀里,黑夜里只听得见彼此心跳的声响。“……我不恨你,樊澍。”他轻轻地说,“至少,不太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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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鳞子正在等着他过来。“他签好字了吗?”他一边来回地从全息投影上调取数据,将它们分拨到两边。凌衍之瞥了一眼,那红色的警戒线看起来触目惊心,显然最近的数据形势严峻。如果不是这样,想必金鳞子也不用这么焦急。
凌衍之点了点头。他将协议拿到桌面上。
“考虑到他的身体条件和你身为公众人物的隐私,民政部门的工作人员会来给你们专项办理。我已经打好招呼了,不会泄露出去的。”
“对国安局那边呢?”
“只要他们不问到我,我也没必要说。不过你别当他们吃干饭的,肯定会找来。”
凌衍之笑了笑。“……谢谢。”
“谢谢就够了?”
来了。“你想要什么?”
金鳞子抬眼望着他,神色暗沉,“你过来。”
哈,ALPHA想要的都是一个样。凌衍之走到他身边,像是无意为之那样自然而然,手指亲呢地扫过他脖颈裸露的皮肤,游离地抚过背脊,最终撑在肩膀上。但金鳞子却像毫无察觉似的,只是飞快地敲打虚拟键盘,数据曲线像云团一般出现在他们周遭。
“你看这个。”
那如同蛛网一般的组织架构,构成立体的网格,细密联结在一起,像是某种社会关系网。无数的光点用代号联系在一起。
“你知道‘自然派’吗?”
凌衍之只在新闻上听过这个名词。有一些政治和社会活动家们会自称‘自然派’,近期的一些集会也往往以‘自然派’的名义发起。金鳞子将架构模型拨转,让自然派那一部分的资料呈现在凌衍之面前:自然派认为是由于ABO定级造成社会动荡,人伦错位,阶层固化,违背自然发展规律,因此将加速整个人类社群的混乱和灭亡。自然派主张遵循自然规律,也就是遵循物种雌雄交配的核心,认为那才是生命本质阴阳调和的意义。男人和男人繁殖是违反自然规律、违反人伦、也违反信仰的;即便有成功繁衍下来的人类也是‘缺陷人类’。因此,他们支持以女性隔离和自我进化来解决繁殖问题。
“怎么自我进化?”凌衍之瞪大了眼,忍不住脱口而出,“至少目前为止,根本没有疫苗也没有抗体血清!这世上已经没有一个活着的女人了,难道那一座座卵形纪念碑还不能够让人清醒吗?”
他的话声无人应答,长长的资料继续冷漠无声地往下滚动着。
自然派提出三个假想化模型。“复数个体实验”“无病毒群落”和“最大化分配”,旨在取得当年冷冻的大规模女性细胞的克隆与繁育。对她们进行对梅尔斯氏症病毒的抗体实验,在控制区域内从小与病毒共生,从幼年期一旦生殖系统发育完全,就立刻令其不断受孕,利用母体的保护机制,观察培育“进化抗体”,预计要通过至少三代的进化,达到免疫梅尔斯氏症的目的;另一方面,建立“无病毒隔离带”,让另一部分女性生活在完全无菌的环境下,将育龄男性按需编号,这样每人都可以匹配相应的女性,进行交配,每个人都有权留下自己的子嗣。如果生下男性,便可以交由生父带去外界抚养;如果生下女性,便交由国家继续在无菌区抚养,将来进入编号库,继续为全人类的繁衍贡献义务。
凌衍之无比震惊。“这种提案可以存在吗?提出这个的人为什么不原地爆炸?”他恼怒地问金鳞子,“这难道不才是最滑天下之大稽的违背人伦吗?他们的意思是不仅要开放群体克隆和人体试验,还要将女性彻底作为工具,像肉猪一样饲养在所谓的‘无菌区’里,就为了给活着的这群人们——人手一个包分配?”
金鳞子淡然地说:“克隆的对象全部是由于梅尔斯氏症死去的女性,而死人是没有人权的。”
“我们当初同意保留下女性的细胞,不是为了作为人形批量复制的工具人啊……”他咬着牙,想象她们会得到怎样的对待。“她们会学说话吗?会穿上衣服吗?会接受教育吗?会拥有人格吗?会有自我的判断能力吗?她们会不会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已经完成了所有的社会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