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蛋看着他,脸上挂着不可思议:“我觉得你说的这个正常人很难做到,人不是木头做的,总会感到疲惫,精神也不可能始终紧绷,总会有松懈的时候,谁能保证射出的第一千箭能和第一箭一样?”
“我能。”元昶毫不犹豫地说出这两个字。
二蛋似有不信,怀疑的目光审视着他。
“原本我也不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元昶却没有对二蛋的怀疑感到丝毫不悦,反而更加地笃定与自信,“而你之所以不信,是因为没有一个能促使你努力做到这一点的目标。”
“目标?”二蛋凝眉。
“没有目标就没有力量和心气,”元昶扬起唇角,“我有,并且我下定决心哪怕穷己毕生也要去达到,所以我做得到你认为常人做不到的事。”
“那你的目标是什么?”二蛋看着面前这张年轻张扬却又笃定的脸,这个小子身上有着大多年轻人的缺点:嚣张,冲动,激烈,直接,像所有雄性动物的本能一样具有着征服欲和保护欲,但不可否认,他同样也有着年轻人最大的优点:活力,执着,担当,和勇气。
“我的目标,”二蛋听见这个优缺点都如此鲜明的小子一字一字地说道,“就是能和我想一生结伴的人,并肩而行。”
不是超越,不是追随,而是并肩。
并肩进退,并肩承担,并肩一生风雨,并肩碧落黄泉。
“……”二蛋看着这小子泛着可疑红色的耳朵尖,莫名地真的有点想娶媳妇了,“这个人是谁?”他非常好奇。谁能有这样的魅力让这小子做到如此的地步?
“……问啥问!”元昶整个耳朵都泛红了。
“难道是我们大小姐?”二蛋凑过来压低声音深扒,“刚你不是还说什么‘你的女人’来着……”
“你听错了!”元昶矢口否认,这么霸道总裁风的肉麻台词怎么可能是他说出来的!妈的一时冲动留下人生污点了——必须找个机会把这个二蛋做了灭口!
“在说什么悄悄话哪这么亲热?”一个声音带着一张面瘫脸忽然插入私聊。
二蛋吓了一跳,但没元昶反应激烈,就见这货全身一咯噔,心虚地乍起毛来瞪着他们的大小姐:“干什么你!一惊一乍的!”
“……谁啊……”燕七无语,“我都跟旁边等半天了,还比不比啦?不比我撤了啊。”
“比啥比,显你能啊!”元昶继续瞪她,凶巴巴的样子在二蛋看来完全就是为了掩盖他的雀跃欢喜和羞涩在意所做出的一种……自卫表现。
嘿,这小子,原来脸皮儿这么薄。
好吧。二蛋收拾心情,决定也给自己定个小目标,试着像这小子说的那样用尽全部的心力去练箭。定个什么样的目标呢?偏头看了看正坐在高处百无聊赖的自家老大,嗯,目标就是做个将军吧,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他二蛋,端木良,目标就是成为天朝第一大将军!
元昶和二蛋之间的比试以这样一种惊人的结果告终,没人再好意思叫着让燕七再跟元昶比,那不是故意想让大小姐丢脸吗?于是大家在久久不能平复的讶异中打着哈哈就把燕七给省略掉了……
而对于元昶,虽然赢了他们的第一神箭手,可这更能证明他的本事,对于有本事的家伙,大兵们向来也不吝于给予赞佩,于是很快便将元昶给围住,七嘴八舌地问他这一手箭法是谁教的、怎么练的。
被大家瞬间遗忘的燕七走回燕子忱身边:“好气啊,没有显摆成。”
知道闺女在开玩笑的燕子忱不由哈哈一笑,却是用下巴向着元昶所在的方向一指:“可知这小子的箭法是谁教的?”
“涂弥。”燕七道。
“哦?”燕子忱眉尖一挑,哼了一声,“怪不得手法刁钻不似寻常套路。他是涂弥的弟子?”
“嗯。”
“这个小子,”燕子忱正色望住燕七,“不要再同他来往。”
元昶从燕家军那帮大头兵们的包围中好容易脱出身来,向着那边台阶子上一瞅,见燕子忱已不见了人影,只燕七一个人坐在那里,木吞吞的,一如既往的无(可)趣(爱)。
周遭这伙人闹嚷嚷的,元昶本不欲过去找她说话,免得被人瞎起哄,然而转念一想,自己这次送伤员回来,过了今晚明儿一早就又要奔赴前线,下一次再见到她不定又将是几时,犹豫再三,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的脚,正巧燕家军的领队过来招呼大兵们准备去练负重长跑,偌大的校场转眼就变得空荡荡。
元昶再无迟疑,大步向着燕七走过去,脸皮绷也绷不住,最终还是难以抑制地扬起笑意来:“燕小胖,得瑟什么呢你?”
“……”明明老老实实地坐着呢好吗。
“你家老头子呢?”元昶四顾。
“帮我牵马去了。”燕七道。
“哟嗬?几天不见你还会骑马了?”元昶稀罕地上下打量燕七,“摔下过几回?”
“也就十六次我数这个干嘛。”燕七道。
“哈哈!你个笨小胖!”元昶坐到她身旁,“伤着了吗?”
“还好,我家老头子保护着我呢。”燕七道。
“听说姚立达让他给干死了?”元昶道。
“是啊,干了个粉身碎骨。”
“那他怎么还留在塞北呢?不带着姚立达的人头回京邀功?”
“这不是在等皇上的圣旨么。”
“……那你回京之后记得给我写信啊燕小胖。”
“呃,你在前线打仗,收不了信吧?”
“怎么收不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把信寄到大营来,只要有机会回来我就能收到信。”
“唔,我应该不会给你写信了。”
“——为什么?”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塞北吗?”
“……你说。”
“我与人比箭输掉了,赌注是离开京都,成年之前不许回去。”
元昶豁地站起身立到燕七面前,惊怒交加地盯着她这张一成不变平静无波的脸,良久方咬紧着牙关道:“——我师父?”
“是的。”燕七清晰且明确地回答他。
元昶站在她的面前一动不动,但她感觉得到他此刻气息的紊乱,他紧紧攥起的双拳上青筋暴突,使得那上面因杀敌留下的疤痕异常狰狞可怖。
“你——”元昶听见自己的声音摩擦在他和燕七之间的空气里,如此的刺耳又遥远,“你和我师父的关系——”
这个问题他一直最想知道又最怕知道,而如今,眼下,他不得不逼使自己去接受一个有可能会摧毁他一切努力的答案。
“涂弥和我,”燕七站起身,直视着元昶的眼睛,“曾是师兄妹。”
轰然一声,元昶觉得自己整个世界的天地都在震颤与轰鸣。
——师兄妹,难怪,难怪握弓的姿势毫无二致,难怪出箭的套路如出一辙,难怪两个人的气场和骨子里的气质这般的相近……师兄妹,师兄妹——燕小胖——燕小胖竟是他的——
——等等!不还有个“曾”吗?!“曾是”,那意思就是……
燕七看着他,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却面色平静地再一次开口击碎了他的期望:“虽然我和他现在没有任何同门关系,但京中只怕已没有人不知道我是他师妹这件事了。”
……无人不知……她是他的师叔……一个再也无法否认的身份,一层永远无法逾越的关系——不!他不在乎!他才不在乎世人怎么看怎么想怎么说!众口铄金又怎样,他不是金,他是钢,他本就是火里煅出来的!他不怕!
可——燕小胖怎么办?她的家人怎么办?他自己的家人又要怎么办?大姐是皇后,更要谨小慎微约束好家属的德行,宫里多少双眼睛看着耳朵支着,就专等着揪住她的把柄实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不能还像小时候那样任性、为着自己痛快就不管不顾,他已经是个真正的男人了,他必须维护家人,必须扛起一切……
所以……不可以了吗?不能了吗?出生入死,伤痕累累,拼上性命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吗?
就在前不久,那个月圆之夜,他还信心十足地对她说着永不放弃,他以为她的拒绝只要靠他的诚意和改变就能攻克,可,这么快,这么快就有一座更大的山挡在了他的面前,这山高得看不到顶,宽得望不见边,让他根本无从翻越,让他除了死心绝念别无它法……
元昶的视线里已经看不见了任何东西,原本黑白分明的一对眸子充斥了血丝,他僵硬地立在原地,双拳握得过于紧绷而致使身体都在微颤,今天发生的一切都突然变成了一场笑话,从他离开京都来到塞北后的一切都成为了一场天大的笑话。
——命运你何其残忍啊!
“那么,”燕七还是那样的平静,平静得让他觉得她比命运还要残忍冷酷,“就这样吧,元昶。再见。”
燕七步下台阶,与元昶擦肩而去。
就算不回头,元昶也知道她的脚步不会有半点迟疑,她决定了的事从来不曾犹豫,说他强势、掌控欲强?可他从来就不曾掌控过她,她,远比他更强势。
练马练到日薄西山,燕七跟着燕子忱回家转,如今她也能骑马小跑了,就不再与燕子忱共乘一匹,而是骑了她的土豪金径直进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