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才真正明白,明知是假,为何仍然有人追求超脱成仙。
“赵亦,我今儿个才觉得,人生十分苦。”
我摸着胸前奚朝送我的平安符,觉得十分明白什么叫做“下凡受苦”。
“我不信神不信佛,可如今竟然觉得佛说的人生八苦十分有道理。”我扯下平安符,对着光仔细瞧着,仿佛透过它就能瞧见奚朝似的。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盛。”
“ 生在人世,幼时丧父,盛年伤病失了康健。不爱战场却戎马半生,爱别离……呵爱别离。”我闭了闭眼,“赵亦,我大约是上辈子做的孽太多了,由此这一世要尝的苦都要多一些。”
赵亦不说话,无人回答我。
我在床上躺了三日,三日来不曾见母亲。
她在门口唤了又唤,我不曾应答。
母亲是我的母亲,我爱她;奚朝是我的妻子,我也爱她。
可这些事堆在一块儿,让我的心如同在油锅里煎炸一般。
永安皇帝来看我,说他不应该将奚朝用药一事告知我的母亲,觉得十分对不住我,若是日后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我忍不住想笑,笑得我胸口针扎似的疼。
我二十七年来,从不曾对他提过任何要求,从来不曾。
唯一求他相帮的事便是娶奚朝,但那也是我交换得来的。
我看着永安皇帝沉痛的面庞,是头一次觉得摸不透他,“皇上是无意的么?”
他神情一凝,没回答我就走了。
那日,母亲让奚朝牵和离书,我远在边疆,托永安皇帝略施援手,让奚朝不至于过于被动。
但不曾料到竟会落得如此结果。
三日后,我出了门,见外头日头大好,忽有一种再世为人的错觉。
再世为人,仍在苦海里度余生。
我穿戴好衣袍,去了我母亲的院中,母亲正在用饭。
“母亲。”
我从来不将军威带至家中,向来将公务和家事分的极开。
但那一日,我手握佩剑,一脚踹坏了西厅的门,将母亲身边的两个大丫头绑在树上让风吹雨淋了两日。
我处理过无数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一次这般心累过。
身心俱疲。
我的母亲,是沈家的英雄。
奚朝曾经这样说过。
我想笑,扯了扯嘴角发现脸颊僵硬,笑不出来。于是不再勉强,垂眸道:“孩儿冒犯,还请母亲恕罪。”
母亲一摔筷子,“你怎样个意思?向你母亲兴师问罪吗?!”
我站在她面前,瞧着她难看的脸色,忽然感到疲惫更甚,“算了,母亲。”
“我算了。”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沈家。
我爬上了京都最高的阁楼。
这阁楼是大和建国那年,始祖皇帝派人兴建的,可以纵览整个京都的风光。
赵亦说,奚朝就是从这儿跳下去的。
这儿是大和最高的地方,高到可以瞧见远方的乌桓。
我坐在阁楼上一整夜,天色擦亮时,赵亦找到了我。
我见他脸色难看,安抚道:“我不会死的。”
赵亦脸色更难看了。
“你见过乌桓吗?”我开始同赵亦说话,“乌桓很漂亮,有绵延的草地,无垠的沙漠,有一个心大的王,温柔的往后,爽朗的王子,以及一个漂亮的公主。”
“那个公主,在第一次见我时,便问我她是不是很漂亮。你说,大和的哪一个公主像她那般。”
“她能听风,在风还没吹来时,便知道风在何处。她总是说,风会给她唱歌。”
“她认识很多动物,只要有脚印,她就能辨出是何种动物。”
“她箭术还很好,我同她比赛,全没有一点儿胜算。”
“她总是会笑着喊我沈暮将军。”
我伸出手,感受清晨的风,风穿过大街小巷,拂动阁楼四角悬着的护花铃,“你听到了吗,风在唱歌。”
赵亦一句话也没有说。
或许又说了,但那不重要了。
“赵亦,你说我同奚朝,是不是前世就用尽了缘分,如今才落得如此下场。”
“我那般想,那般渴望,听她再叫我一声沈暮将军。”
“可她连同我葬在一起都不愿意,她死之前一定要签了那和离书,要自己葬到乌桓去。我也想死在乌桓。”
“赵亦,要是我死了,你帮我偷偷运到乌桓吧,同奚朝葬在一起,就当全了我俩从小到大的交情。”
有那么片刻的安静,我仿佛听到了什么,一手抓住赵亦的胳膊,“你听到了吗?”
赵亦满脸的担忧,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可我为什么听不见他说了什么?
风穿过大街小巷,拂动阁楼四角悬着的护花铃,又从我的耳旁掠过,带来了清脆的一声:“沈暮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