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嘿,那是什么歌?其实我知道那不过只是祭司们常挂在口中的字词,但就问吧,就算错了也无妨,毕竟这一辈子也没什么可以错的事了。
「弗雷米莫(Flamevoc)的民谣,但我想你也不会记得就是了。」
(一首歌?它真的是一首歌吗?)
「是的,来自你的家乡,不死人先生。你介意我这么称呼吗?还是你仍希望我唤著你生前的名字?」他尖酸的口气穿透了环境中的杂音。
(我有名字?)
「现在没有了。」运尸人冷漠地讲著,过了半饷沉默,他再度哼起歌来;他把祈词放在那段旋律中喃喃著,渗著些许颤抖的声韵在隔版之后重复打转,强迫我听著。那道遥远的火光向著我招手,昔日存在的东西至今没了,在笼里的不死人只能乾瞪著眼,对不知名的遗失物倾以羡慕与旁徨。
「但你曾经有,」突然,运尸人说了这些话「而且是很棒的名字!」
(谢谢。)
「你不想多问点东西吗?嗯?」
(我要被送去哪?)
我是问了,但运尸人非常不满意这个问题,他似乎有点歇斯底里,在我开口后他先是碎嘴了几句,然后开始怒骂——但不久后,假如没搞错,运尸人的口气充满了哀求,如丝线纠结般的含糊与怨叹。马车行经某条小河、某个草原、某片无涯的黑暗,其间我始终听见他的声音,无论是自言自语或呓喃,运尸人将运著我到某处终点,在那之前,他会一直说话,好像在期盼我记起些什么一样,不知样貌的他提起没有形体的话语,运尸人以为他能靠著无形之物唤醒我的回忆,可是他不明白,我一无所有,只剩一身皮囊。
过了六个昼夜,不死的我不知睡眠为何物,也许只是一阵黑暗、也许根本没有这回事,我的脑袋像下水道的残渣一样腐朽浑沌,不知方圆正反。终於,未曾进食与喝水的身躯也终於呈现了异样,这也证明了这副躯壳不再真实,如今不过是诅咒下的玩物罢了。要是再多死几次,我就会以为自己本来就是那副德性:皮肉脱水、发皱、像条发臭的破抹布般,藏在破布下的躯干萎靡不振,咽喉与眼窝都乾涩如沙,此时此刻,没有虫儿愿意啃食这块烂肉、阳光与黑暗也拒绝这份躯体到来,我将在风中乾涸成骨,可是就像所有不死人一样,我是永恒、亦是永虚,直到世界终结,我的知觉仍会徘徊在土壤上。
然而我渣滓般的脑袋却还不时提醒我它最后记得的事——莫忘你曾是个人类;你有过这样的人生,但也只是曾有过……尽管笑吧,脑袋,趁你还在的时候,尽管大笑吧!
「兄弟,你在做什么?」运尸人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终於,我看见了他的脸,那张因郁闷而扭曲的外貌「你现在才哭会不会太晚了些?」
「我没有眼泪……朋友。」但我确实在害怕,永恒的恐惧正在锯著我的心与肺「拜托,请告诉我,我要到哪去?我又是从哪来的?」
我看著他,期望那位活人能大发慈悲地提供一点解答,但运尸人伫立良久却始终不语。也许我认得他,那张方正的脸、那双蓝色的眼,我趴跪在运尸人面前,颤抖的双手想祈求对方的怜悯,愿他能给与一点光芒,或是一些具体的形像。请告诉我,你日日夜夜诉说的事物为何?所有的欢笑与愤怒又来自何方?它在你的眼中……它在你的灵魂中有著怎样的模样?我曾共享它吗?我曾拥有过它吗?运尸人,你为什么要折磨我?
后来,他离开了,连我唯一的太阳也一并夺去。外头曾有过众人嘈杂,亦有过荒兽的细语;有过狂风的日子,飞沙敲打著车体,鬼魅的风儿勾引著我的心灵;有过下雨的日子,不知温冷的水滴滑过的脸颊,彷佛想将我的意志洗刷殆尽。我俩再也没说过话,运尸人无尽的沉默混入马蹄与轴响,但尽管不见其声与样貌,我却能明白他的情绪。是失落、哀痛、以及盛怒,他在责怪我问错问题、责怪著这具尸体的愚蠢无知;假若真是如此,那现在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了,用沉默将我俩划清界线,等棺材盖一落下,活人与死者就此两别。
你们了解吗?听著我说话的你们又是谁?不,这里没有人,只有我与我残存的火苗。
某一天、某一刻,马车终究是停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车门开启,铁笼外投入一阵灼目的灰光,我模仿著活人以双手遮挡,不知是为了减轻不适、还是为了掩蔽羞耻的自我,等一切落定,我接著才发现运尸人站在那,手上拿著铁鍊与铐锁。他穿著雪衣,面容冷峻如霜,那位先生的体格看起来相当结实——对一位运尸人来说实在太健壮了,我猜他的来历不可能只是个卑贱的运尸人,眼前这名男子是以战斗维生的人,至少曾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