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濯痛似锥心,用自己宽阔寂寥的肩拥住她,“不怕,在这里,你想吃多少圆子都成,厨房里有的是白面,一会儿就让人摆一桌子,将你小时候没吃饱的都补回来。”
“你想撑死我啊?”明珠从他怀里抬首,眼里兜着半眶泪,闪烁如翠。
正欲逗趣,闻得院门“吱呀”推动之声,在明珠鄙夷的眼中,宋知濯蓦然踅倒在木椅上。
来的不是别人,是青莲,她随手将院门阖拢,远远朝明珠哑喊着,“没别人儿。”
明珠从她唇上猜出言语,脚尖朝木椅上磕两下,“嗳,没别人儿。”言罢,她朝青莲遥喊,“青莲姐姐,怎么连伞也不撑就过来了?仔细湿了鞋袜。”
抬首即见她框在窗户里的粲然笑意,引得青莲也爽快笑起来,“雨都快住了还打什么伞,也没几步远,我从我们院儿里过来的。”
甫进里间,明珠已将炉子搬出来,点碳落壶,“姐姐,来喝盏热茶去去湿,这雨下了一天,连屋子里都有些潮。”
“我来,”青莲接过杵,替她磨起茶来,两人对坐折背椅上,中间一个忽明忽暗的小火炉,竟生出温情无限,“就是屋子里潮,我才吩咐小丫头子们,等雨一住,过来将院子里的残败花叶收拾收拾,东西厢的屋子也点了炭盆去去湿气,否则要生霉味儿的,况且咱们都是老红木做的门窗,柱子又是檀木的,受不得久潮。”
这厢磨好茶末,壶已二响,她倒入茶末,明珠也从边上盏里抓一些金桂撒进去,朝她明眸皓齿一笑,“还是姐姐心最细了,我就想不到这里,况且我也不懂这些好木头,什么乌木红木楠木的,一漆了颜色,我都看不明白。”
壶三响,青莲舀出三盏,起身奉一盏给宋知濯,又踅回落座,自捧一盏温手,“傻丫头,你哪里是不细心?你细心的地方只是不在这上头。你想得没错儿,小月下午就出门去了,我留神了一眼,是往厨房去的,想必已经同赵妈妈那边儿商谈好了。”
“既如此,事儿就与咱们无碍了,”明珠捧茶饮一口,露一抹自在的笑意,“咱们就只等着小月布下天罗地网,鸾凤往里头钻了,事发,咱们再出来指认两句,是鸾凤一直伺候我们屋里的饭食,她难辞其咎,轻嘛,太夫人将她招回去,重则,就是人命官司了。”
青莲倏而严肃起来,将腰肢挺直,朝她压过去半寸,“怎么与你无碍?那饭菜终归是你们吃,你还不留点儿心?不吃引得鸾凤起疑心,况且也拿不住罪证,吃了,岂不是性命不保?”
适时,宋知濯插进话儿来,“那赵妈妈是几十年的老厨娘了,自然有分寸,妨碍不了什么,明珠不吃,我吃,再说,只有害了我,事情才会闹大,父亲面上要过得去,也不得不管。”
明珠哑然回望,鬓上一朵红樱花细钿幽幽凄凄,好半晌才憋出一句,“你爹如此狠心?平日里不来瞧你一眼,眼下会管吗?”
“他会管,景延二位王爷不多时便有一场硬碰硬的仗要打,他自料胜算在他手里握着,延王败祸,必定连张家也要连根拔起。太夫人虽是出了阁的女儿,终究有亲,不得不避嫌,他正好趁鸾凤这个机会将太夫人治压一番,既能明哲保身,又能向景王再表忠心。”宋知濯脸上泄一缕半明半暗的笑,神思中闪过延王、景王、若干朝堂纷争,还有躺在地底下他孤零零的母亲。
如此,各自在沉吟中将心定下。窗外雨已注,只余绿瓦沟渠间的雨水汇集而下,“啪嗒啪嗒”打在桂树上,经密叶层层挽留,最终“哒、哒”温柔地坠在泥土的残花败叶之上。
连秋水尚且有情,宋知濯想,秋水有情,他的父亲却是最冷漠无情的,追根溯源,同聚府邸而骨肉离散的场面,是他的自私冷漠造成的。
茶剩余温,院外已有嬉笑之声,七八个小丫头进得院来,其中以小月、鸾凤为首。二人皆朝窗内扫一眼,一个眉间是真实的浅云淡雾,一个脸上是虚假的热络欢喜。
虚的这个自然是鸾凤了,她瞥见青莲,便朝窗内喊起来,“青莲姐姐,我们过来了,要收拾哪里,您出来细派一声儿。”
青莲立身而去,鞋跟上拽着一片迤逦石榴裙,“嗳,我这就来。大奶奶,谢谢您的茶。”
各间屋子都拢了炭盆,足足熏了一个时辰去了湿气,又各点了香炉。满院檀香中,夜幕垂临。正屋是不必她们的,还是明珠自个儿来,将蓝田玉香炉中的冷灰压平,一套功夫行云流水,直到填出个莲纹香模出来,外头才重归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