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怎么死的?”
“说是在一个山崖下发现的,仵作说,想是那日下雨太滑,三爷的马途径那里,不慎滑下了山崖,大约是给摔死的。”
“大约?他们就是这样办案子的?”
“老爷,仵作检验到三爷项上有刀伤,可没有您的令,衙门里不敢轻易动真格儿的查,只敢先将尸首运回来,您说要查了,他们才敢往深里查。”
最终,残阳与宋追惗一齐沉默下去,廊庑内亮起百灯,照清了含混的夜。
宋追惗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书案后头,靠着宽大的折背椅,深吸一口气,“叫他们先将远儿送回来,别的,不用他们管了。你出去吧,再叫人传濯儿书儿过来,就说我有话问他们。”
未多时,月冷秋深。父子三人在各自繁忙中聚首。二人立在厅上,宋知濯下颌上一片青碴,目中精光像是由废墟中垒出的盛世,耗光他仅有的、尚存的精力。
宋知书则更是更加无精打采,整个身子疾速消瘦下去,苍白的面颊下虚浮着纵欲的疲惫,欹斜的身子似乎三魂少了七魄。
二人请安行礼后,宋追惗并未让座,只将手中一本公文冷掷于面前髹黑的案,剔眼睃他二人,最终落在宋知书有些枯瘦的身形上,“书儿,我先前叫你写信给你三弟,他可有回信?”
俄顷,宋知书的眼方迟缓对过来,有些虚弱地疑惑,“父亲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信去了后,老三没回,我也没问。”
与宋知书的装傻反行其道,宋知濯竦然望过去,嗓音始终平和,“父亲,是不是三弟出什么事儿了?”
支摘牗后升起一轮圆月,冷辉踅入宋追惗眼中,折出可探人心的目光,“你们三弟死了。”望着二人相继错愕的神色,他拔座起身,绕出案后,“你们这么惊讶做什么?难道你们就一点儿不知道?”
他似乎别有深意,宋知书心内鹘突,却是满目痛惜,眼跟着他慢跺的身躯游移,“怎么会呢?父亲,三弟不是在兖州好好儿的?怎么好端端就死了?!我看,必定是被什么奸人所害,只怕就是兖州那些贪官污吏!他们大概是怕三弟这次奉旨去赈灾、实则是查处他们的贪墨案情,于是便想着先杀人灭口。简直是胆大包天!竟然敢动我宋家的人,父亲,不如叫我去查此案,必定查个水落石出,叫那些奸人给我三弟偿命!”
至此节,宋追惗反而轻笑,将含刀的眼睇向宋知濯,“濯儿,你觉得你二弟说的有没有道理?你心里是如何想的,也说给我听一听。”
可恨的风萦入厅中,不知哪里发出的簌簌细响,在沉默中如颤动的一颗良心。有一刹心痛滑过宋知濯的面颊,到底却不知真假,“父亲,我想二弟说得有理,如果父亲怀疑三弟的死因,不如就派二弟去查个真相出来。”
所谓“真相”,无非是兄弟相残,手足互害。宋追惗已蹒至他们身后,冷的眼、硬的心将这两个背影细之窥探——他们挺阔阔的肩、顶天立地的脊梁、山峦叠嶂的侧脸,都是千百个漠然的自己。
他似乎没有过坚的立场去追责,只把嗓音沉一沉,重又踅回案后落座,“你们兄弟间,从小便不大亲近,其中有多少内情是我不晓得的,我也不再追问。但乾坤有明,你们需无愧自心。远儿是我的儿子,你们也是我的儿子,我希望他好,也同样希望你们好。”顿一瞬,他的眼飘忽致远,望向远在二人身后的侍女台屏,半叹半悲,“我这一生,就只有你们三个儿子,如今远儿没了,我迟早也是要躺到棺材里去的。从此这世上,就只有你们彼此是彼此之至亲,我希望,今日之事,以后永不会再发生。”
二人将眼抬起来,望见两岸璀璨的烛光间,是他入河入海的残年。宋知濯倏然觉得,这位永不会老的父亲,此刻格外陌生,陌生得只如一个普通的“老人”。
不经意间,这场诘问追责在一层蒙蒙不清却饱含深意的对话中含混过去,繁星转眼成碧空,冷月又成了秋阳。就在宋知濯以为他已经逃过了父亲的谴责后,他迎来自己良心的谴责。
京东路衙门很快便送来了宋知远的棺椁,为了讨好宋家,他们特意用了上好的迦南木棺材。一口漆黑绘红的棺材被摆入宋府的大宴厅,彼时雁字又成行,是光阴里归来复去的离殇。
最终宋知远的死因在宋国公的默认中被定为“不慎坠崖、因公殉职”,圣上念其宋国公之劳苦功高,特开恩追封宋三子为从三品开国候,以开国候之礼举丧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