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卫推开门,屋里倒是整洁清净,窗后垂着白色纱帘,地上织毯柔软,两名中年健朗的女仆恭然立在楼梯两侧。念卿沉默地走上楼梯,脚步放得极轻,到二楼走廊处驻足站定,拿帕子掩了口,微微气喘。
薛晋铭从身后扶住她,扶她缓缓走到一间门上有铁枝方孔的房间前,里面灯光透出,隐隐可见一个女子侧身而立的轮廓。警卫掏钥匙打开了门,房里那穿白裙的女子闻声转过头来,浓密长发从脸侧垂下,肤色极白,眸色极黑,尖削下巴与挺秀鼻梁与念卿如出一辙,唇角却有一道狰狞伤疤,横贯整个左颊,一直划到左眼下方,将整张左脸拉扯得微微扭曲。
薛晋铭的目光凝在她那可怕的伤疤上,再也不能移开。
她是念乔,她竟是念乔。当年晨露玫瑰一般的少女,被念卿呵护备至的同父异母妹妹,笑起来有着和念卿一样的眉弯,不顾一切爱着那个懦弱的富家子,眼里被爱情的火焰灼烧,无视一切障碍与现实——那样的念乔,曾对他笑如春风,也曾对他怒目而视的念乔,竟成了眼前容颜尽毁的疯女。
她目不转睛看着念卿,唇角浮着一点痴痴的笑,带起颊上一点酒窝,“姐姐。”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薛晋铭立在门口,看着眼前这对姐妹,一个病重憔悴,一个疯癫破碎,满心都被这可怕的疑问充斥,铁窗密闭的房间里,窒闷得令人心悸。
念乔牵起身上白裙,裙袂蕾丝层叠,长长拖曳在地——他这才看清楚,竟是一袭婚纱。她转过身子,痴痴对着念卿笑,“好不好看,我的结婚礼服好不好看?”
“好看。”念卿拿帕子掩住口,斜靠门口,肩头有些发颤。
“我还有好多新样式的礼服!姐姐,你来看!”念乔痴痴笑着拉开壁角衣橱,里头满满一橱都是婚纱,有的挂不下便团团皱起,塞在角落,随柜门打开而跌出。念乔俯身在那大堆的婚纱里,欢悦地一件件抓起来,比画在身上,一面喃喃自语,“我穿哪一件好……”
念卿弯下身子咳嗽。薛晋铭扶住她,一时无言以对,低低说了声,“走吧。”
蓦然听得身后念乔尖声问:“你要走哪里去?”
薛晋铭愕然回头,见念乔站起身来,目光幽幽盯住自己,眼睛刹那间瞪圆,“你要和她走?”
念卿回过神来,将薛晋铭往身后一挡,弱声喘道:“他不是程以哲,他是四少。”然而话音未落,念乔已扑到跟前,扬手抓住念卿肩膀,语声尖厉扭曲,“把他还我,不许你带走他,你要害死他……你要害死他……你要害死他……”她重复尖叫着这一句,直至被薛晋铭钳住双手,强行带离念卿身边,外间的警卫也一拥而入,将她牢牢按住。
念卿以手掩面,耳听着念乔凄厉惨叫,无力地靠在门边。警卫熟练地拿出注射针剂,片刻后,她叫声减弱,昏昏歪倒在沙发上。薛晋铭揽住念卿,觉察她身子颤抖,双手冰冷,当即不由分说将她带下楼去。
走出门外,念卿脸色已惨白如纸,直至被他揽上马背,这才仰头将眼一闭,任凭泪水滚落,却仍紧咬了唇一言不发,随他一路疾驰返回。到门前下了马,她不理会迎上前来的萍姐,径自疾步奔上楼去,将书房的门重重一甩——薛晋铭抢上前去,一手将门抵住,“念卿!”
她不应声,脚步虚浮地走到壁角酒柜前,刚拿起一瓶白兰地便被他劈手夺去。他用力握住她肩头,语声近乎哀切,“别这样!”
念卿回头看他,哑声道:“在船上你问起念乔,我没有答,现在你都看见了,那就是念乔,她已变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念卿与霍仲亨的婚礼之前,有一件丑闻虽被压制了舆论,仍在市井坊间传得沸沸扬扬——霍夫人的妹妹在订婚当天被未婚夫当众悔婚。有传言说,那程氏是有骨气的正经人家,瞧不上霍夫人的风尘出身,拼着得罪权贵,也不认这门婚事,程少也因此流亡异乡……然而当年恩怨,薛晋铭再清楚不过,那程以哲是他亲自下令逮捕的激进分子,也曾当面刑讯,那人性子偏激狭隘,一腔盲目热忱,视军阀政客皆为死敌。
彼时世上尚无念卿,只有艳名倾城的云漪。她也还未识得霍仲亨,仍是金丝笼中夜夜歌唱的夜莺,是伴在他身侧巧笑倩兮的红粉。他也记得清清楚楚,程以哲初时狂热追求的人,正是念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