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疑问深深刻进他心里,成了挥之不去的谜。
“怎么回事?”念卿语声平平,并未显出严厉,眉目间的冷淡却令人不禁屏息。
霖霖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将遇到那个外国人的原委道来,提及被他拍下的照片时,有些迟疑,“我怕老于毁坏相机,那人如果大闹起来,这里人多眼杂,更加麻烦。”
“懂得轻重就好,下不为例。”念卿摘下面纱,一双眼眸深沉无波。
“是,我记住了。”霖霖屏低声气,素日的飞扬脾气在母亲跟前半点不敢表露。
顽劣的慧行也懂得觑看大人脸色,悄悄缩在母亲怀里,一声不吭。林燕绮望着念卿侧颜,心里恍惚了下,忽觉得她和他真是像极了,温煦时如春风拂面,凛冽时如寒冰在骨,两个人竟连一冷一热间神色变幻的样子都相似至此,有如双生之花、连枝之蔓。
膝上的慧行突然激动地坐起,小手拍着车窗,朝不远处的簇拥人丛大喊大叫。
那是一队上街募捐的学生在义演,糙糙搭起的木台上,穿了军服,肩扛假步枪,扮作士兵的学生在表演一幕将士踏上前线,与家中父老告别的场景。慧行拍打着车窗,兴奋得小脸涨红,目不转睛看着台上的“士兵”……霖霖笑说:“他最见不得扛枪的人,一见就要癫狂,薛叔叔每次回来都要把枪藏起来,若被他看见,非要呼天喊地地要去玩。”
林燕绮笑,“男孩子嘛,都是这样。”
慧行却扭头望着她认真地说:“妈妈,我也要打仗。”
林燕绮笑出声,“你?你连枪都扛不动。”
慧行不服气地跺脚,“我会长高的,长得比爸爸还高,长到房子那么高,一脚踩下去,像踩蚱蜢一样把鬼子踩死!”
念卿和霖霖听得忍俊不禁,林燕绮却皱眉,“打仗有什么好,你要像姐姐一样好好念书才乖。”慧行不说话,憋了半晌,冒出一句:“妈妈胆小鬼!”
林燕绮啼笑皆非,“谁说不打仗就是胆小鬼?”
慧行扭过头不理她,闷闷嘟哝:“怕死的人才不敢打仗。”
“你说什么?”林燕绮愕然。
“你怕死才不敢打仗,我才不怕,我要跟爸爸一起打仗!”慧行翻了个白眼,一句话惊得林燕绮半晌不能言语。六岁的孩子纵然再聪颖,又怎会懂得生死,林燕绮不由自主望向念卿,满目疑问。
念卿淡然一笑,颔首道:“我是教过他。”
“你……”林燕绮皱起眉头,“他还小,生生死死的事情,日后长大自然会明白,何必这么早让他面对死亡,他会恐惧,会有阴影,这样长大的孩子怎能健康?”
燕姨话中的不悦之意令霖霖有些不安,母亲却仍是那副淡淡的神色反问道:“若他看见路边被炸死的尸体,难道要告诉他那些人只是在睡觉?”
燕姨更加恼怒,“为何会让他看见尸体?他还这样小,你竟任由他看见血淋淋的尸体?”
母亲微侧了脸,与燕姨相视,“我是可以将他藏在家中,不让他看见外面的死人,但我不能将他一辈子藏在不透风的玻璃樽里。难道你认为大后方就是天堂吗?这里是每天都在被轰炸的重庆,就算关上门窗,一样听得到炸弹的声音,空气里都是燃烧弹的味道。你要我怎样欺骗他,哄他相信这一切只是在放烟火?”
燕姨僵了脸色,抿紧唇角,本就纤巧的唇越发抿得窄了。母亲略显苍白的脸颊却有薄薄一层嫣红,霖霖知道,那是她罕有的动怒表现。两人目光相对,都不说话,过了片刻,燕姨默然转过脸去看着车窗外。
霖霖不敢多话,从后视镜里看见慧行也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一会儿看看燕姨,一会儿看看母亲,小脸上露出迷惑的表情。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燕姨低低地开口,“只是有些心疼慧行。”
“我明白。”母亲低头看慧行,对他露出一丝温婉的笑容,轻轻抚了他头发,“他很勇敢,是个最最坚强的孩子。”慧行听懂姑姑在夸奖他,立即挺了挺胸膛,把下巴高高抬起。燕姨看着他,神色却更添伤感黯淡,“人世这样残忍,早知道,便不该将他带到这世上。”
霖霖心里一凉,从未想过独当一面、令她景慕的燕姨也会说出如此失意的话。却听母亲缓声说:“太平盛世未必就没有苦恼,生老病死,人人都要这么走一遭,既已生在这时代,生在这国家,又有什么可畏缩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