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进来的动静,陆南台抬起眼来,朝她笑笑:“妈妈。”
按礼陆南台是不应当叫梁仪春妈妈的,但自从前几年国朝的几个留洋归来的年轻学者发起来文化运动,将诸如平等啦,科学啦,自由啦等一系列西方的文化传播过来,陆老爷很愿意接受这样的文化,就叫陆家的孩子也跟着学。
梁仪春放下手里的伞,一面换拖鞋一面向他说:“你爸爸叫你去书房。”
陆南台歪头想了想,转身进了里屋,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了一身素色长衫,笑盈盈地向梁仪春告别:“妈妈,我走啦。”
外面早有陆老爷派来的人等着,很快到了书房。陆翁亭跟陈以蘅对坐在两张沙发上,见陆南台进来,陈以蘅在沙发上朝他笑了笑。
陈以蘅浑身的边角都像是熨烫过的,无一处不妥帖,连眼角也仅有一道浅浅的笑纹,大抵因为每次都是那一种礼节性的笑,便只在恒定的位置挤出纹路,这次的笑也不例外。
陆南台和气地寒暄:“陈二哥哥做了这样大的事,我在姑苏听得担忧极了,也敬服得紧。”
因为梁仪春的教养方式,他天生不能共情,所有对情感的认识都来自于书中和陆家女人们的明争暗斗,所有表现出来的人情世故都来自于生搬硬套,且他今年才十六岁,说出这样的话来着实要叫人发一回笑。
陆翁亭先是大笑一回,然后叫他坐下,指着陈以蘅跟他说:“你陈二哥哥要在姑苏住一阵子。你多陪你陈二哥哥在姑苏逛逛。”
陆南台点头应了。
一旁的陈以蘅刚才并没因为他虚假的寒暄发笑,听他应了才弯了弯眼角,轻轻笑了。
只是那笑,仍旧是他惯常所露出的、礼节性的笑。
那日陈以蘅见到陆南台后,在书房又跟陆翁亭说了一回话。陆南台因为陆翁亭不叫他走,就在书房里听着陆翁亭发表对时局的担忧,也听着陈以蘅带着谦和的客气话。他起先尚且混沌,听到后来,终于明白了陈以蘅此来姑苏的因由。
陆南台过早地经历了王朝更替,对如今的世道有模糊而不真切的印象。他却知道在旧朝覆灭以前,父亲陆翁亭背离了祖父的心愿,一力促成了本省独立。祖父知道后气得昏死过去,醒来后就指着陆翁亭高声喝骂,直说从未养过这样的不肖子孙。
对这样的指责,陆翁亭则另有一套说法。
陆老太爷年轻时曾官至宰辅,后来因为身体才乞骸骨,那时的皇帝还不是那个自缢的小皇帝。他侍奉的皇帝刻薄寡恩而贪生怕死,被洋人的坚船利炮吓破了胆子,不敢对洋人发火,便将积攒的一腔怒火发泄在了几个清正的内阁老臣身上,陆老太爷就这么做了孤臣孽子。于是他终于撑不住那个摇摇欲坠的朝堂。
到如今江山改换,廊庙器再也不去侍奉赵家,转而各自为政。其时陆翁亭刚留洋归来,对父亲的处境十分恼怒,却无法可解,等到近年来各省相继宣布独立,他终于借机参与其中。
陆南台对父亲的行为隐约明白,更加清楚地知道陈以蘅的叔父是新朝的建立者之一。现今新朝国都建于白门,明京却尚有旧臣,纵使小皇帝自缢身亡,仍有许多赵家掌权时的孤臣。陆老太爷在明京做宰辅时很得民心,如今陈以蘅是寻他来了。
说到最后,陈以蘅终于看了陆南台一眼,向对坐的陆翁亭很是和气地说:“陆伯伯,我走啦,等有了空闲我可要再来找南台,烦他陪我到处逛逛。”
陆翁亭笑吟吟地与陈以蘅握手:“应该的。”说完,他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笑容里带了几分对年轻后辈的亲近,“顾四小姐今年该毕业归国了吧,到时候以蘅可别忘了请我喝杯喜酒呀。”
陈以蘅面上笑容不改,仍旧带着客气的意思:“我叔叔的想法,是在白门办婚礼。静嘉的家在明京,想必还要劝说一番,没有这么急的。”
顾静嘉的父亲顾生民在旧朝是很有名的外交官,早几年把几个儿女一一定了人家,因为那时候顾四小姐年纪小,陈以蘅又在军校念书,顾生民就把她送出国去读哲学,想等顾四小姐完成学业之后再叫她跟陈以蘅完婚。
这事不是什么秘密,且陈陆两家是世交,陆翁亭还有为自家孩子向陈三小姐求配的心,就愈加珍视和陈以蘅的交往,于是辞色愈和地向他说:“顾先生不是古板的人,这应当不是什么难事。况且明京不甚太平,还是白门好些。”
可这世间哪有什么太平之处呢?陈以蘅却不辩驳,只温和地向陆翁亭与陆南台告别。
陆南台将陈以蘅送出了门,他望着陈以蘅挺拔瘦削的背影,竟看出了些他素日不曾接触、不曾听闻的东西来。那个东西就如同梁仪春“艾艾”的笑,等当真出言询问时,偏偏又躲到身后,不欲人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