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love her against reason , against promise , against peace ,against hope,against happiness , against all discouragement that could be . Once for all . ”
顾静嘉摩挲着书页,忽地微笑起来,想起那年她刚从翡冷翠毕业,返家一周便大着胆子孤身来了白门,那是她长大后第一次见到自己的这个未婚夫。
那年也是一场秋日的疏雨。她住在三姐在白门购置的公馆里,听说陈以蘅上门,便早早地在大门口撑一把湖绿色油纸伞等着。那油纸伞衬着她身上的白缎旗袍,使她自觉有几分“回首嗅青梅”的湿润的少女气味,然而她的嗓音是被雨水浸透的,柔而冷。
陈以蘅很快就坐着汽车来了。她上前去接,只与他互称一声“二哥哥四小姐”,也并未对陈以蘅把伞接过来反替她打着的举动多言,二人无声地交接一场,雨声嘈嘈,她绷不住悄悄笑开。
她对陈以蘅可说是神往已久。年轻的革命党人,亲为旧朝皇帝手书退位诏书,辞藻凛冽孤冷,像是他带兵入明京那日手里握着的黑通通的枪管。在那一封封从白门和翡冷翠两地交互的信笺中,她不止一次地在心里模拟这人的形象,并以此为乐,最后无可抑制地爱上了这个模拟出来的人。等到真的见面,她又觉得这分明是个像是被再三珍重熨过的青年,温和守礼,沉静持重,跟那个模拟出来的人虽然有些不同,却被她固执地将那些异样的棱角一一抹平。
她后来邀请陈以蘅听唱片,他却不愿拂她的兴致,便点点头。她十分高兴,起身行至客厅南面的一扇门前,伸手推开那门,回头向陈以蘅招了招手,示意他跟着。
那是间书房,瞧来十分阔朗,内外不曾隔断,唯有半幅木屏风,三面墙上都砌着书架,其中一面书架上全是唱片。陈以蘅走上前去,只见那唱片里有《图兰朵》、《茶花女》、《蝴蝶夫人》、《弄臣》、《女武神》、《黑桃皇后》等许多著名的剧目,也有一些不知名的小众剧目。他在那些小众剧目里随意翻找,见到一张叫《嘉》的唱片,取出后见那盒子外面竟印着她的相片,露出疑惑的模样。
她笑道:“这张唱片的剧目是我在翡冷翠的朋友自己写了剧本,又自己找人录的,因为懒怠给女主取名字,就用了我的。只可惜我回国的时候将它放在箱子夹层里,不留神刮坏了,又不愿意丢了它,就还放在这里。”
最后,陈以蘅挑了一张《蝴蝶夫人》。当乔乔桑的咏叹调响起的时候,她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中文版的《菊夫人》递了过去:“我法语不成样子,便托人将这本书翻译成中文,正是这张《蝴蝶夫人》的参考。”
最后她在歌剧声中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往外看去,见天青树碧,橘红的曦光照在花圃中,将室内室外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歌剧里的铜管声却愈发焦急起来,反倒是坐在一旁的陈以蘅沉静地翻看那本《菊夫人》。
顾静嘉在回忆中清醒,合上那本《远大前程》,漠然回了二楼的卧房,仿佛全然忘记了方才丈夫的电话。她从床头柜里取出新近整理好的一沓信笺——那是她还在翡冷翠读书的时候,跟陈以蘅的通信。她随手拿了一封展开。
“……爸爸来信,说国内大乱,嘱咐我不必急着回国,就算得了硕士学位,也可以继续在翡冷翠攻读博士学位。可按照我自己的想法,是不愿继续读书的,因为陈叔叔告诉我,说你是先读的建筑硕士,然后才念的军校,倘若我念了博士,岂非逾你一层?我想,这大不好。
……
我愿意读书,愿意接受新的思想,愿意打破旧朝的樊篱,愿意横眉冷对别人的嘲弄,可我更愿意接受你,将你视作我的丈夫,我的良人。按照近人的诗作,应当是‘昙花一现的幻影,纯洁之美的精灵’。我知道用这样的意象来比喻你是不恰当的,但除却这些,我再寻不出别的话来做比喻,所以我‘承受折磨,但是闭嘴’了。
……”
她低低笑了一声。
她又想起刚才在那本外文书上的看到的文段了——
“我爱她是违背常理,是妨碍前程,是失去自制,是破灭希望,是断送幸福,是注定要尝尽一切的沮丧和失望的。可是,一旦爱上了她,我再也不能不爱她。”
顾静嘉的风流韵事是方致告诉陈以蘅的。陈以蘅自从跟随叔父在新政府谋得一份军队的工作,近年来在汉津和楚庭两地劳碌,甚少回白门,故而对妻子的这些传闻,还要靠外人告知。况以陈以蘅如今的身份,少有人敢当面将此事告知,是以直至今日,他才知晓来龙去脉。
陈以蘅挂了电话,一旁歪在沙发上的方致懒懒地道:“我看你不像生气的样子,是早知道这件事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