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不懂得分辨好人坏人,但能知道谁是真正对他好的人。
有一个人被他咬了很大一口却没生气,还喂他吃饭。那个人没有抢走他的肉,肉加在粥里头还给他。从来没有人对他这么好过,一口一口的喂,眼睛里头映着的全是他的影像。
「乖孩子。」一剑泛着泪光对莫秋笑了笑。
莫秋呆滞了好一下。他想起在家里每天被罚被骂,想起去厨房被赶出来,想起一个人睡在空屋子里很可怕,想起没人这么温柔和他说过话。
突然,强烈的委屈在累积许久后一次翻天倒海尽数袭来。他噎了一下,楞楞看着眼前的陌生男子,而后脸皱了皱,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一剑简直心疼到无以复加,他看不得莫秋这么哭,偏偏不知该怎么安慰。
莫秋越哭越大声,撕心裂肺地像要把嗓子哭哑一般。
一剑猛地想起以前照顾襁褓中的小莫秋的景象,一下用力将莫秋揽入怀里,打算安慰他。可这动作来得太猛,生生令得莫秋一惊,莫秋又噎了一声,声音小了。
一剑笨拙地拍着孩子的背,嘴里发着「欧──欧──欧──」的声音,就像小时他哭个不停时那般,努力地哄着。
莫秋眼里不停掉泪,奋力挣扎几下,小拳头练拳似地猛往一剑坚硬的胸膛上搥,直到最后竟也妥协在那温暖宽阔的怀抱里,声嘶力竭地放声大哭。
「格老子的,哭成这样是受了多少委屈......」一剑知道孩子过得苦,若不是长年无法温饱,好好一个孩子怎会为了丁点食物对人张牙舞爪?
他娘死后,一剑多少年没掉过泪了,今日在懊悔与心疼之中,竟整个涕泪纵横无法控制,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莫秋背上,湿了他的衣裳。
「小秋......乖孩子......」一剑信誓旦旦道:「舅舅以后不会让你吃苦了,以后有舅舅照顾你,不让你挨饿。你放心!」
哭着哭着,累极的莫秋最后在一剑怀里慢慢睡去。
一剑发觉莫秋动也不动地还以为他晕了,立即慌张地到邻房再请自己的二叔过来为莫秋诊脉。
二叔是他爹的结义兄弟,在道上行走许久,医术方面多有涉猎,方才发现他带莫秋回来时先是惊讶,但却也立刻为孩子诊治,后来,还亲自熬了细粥给孩子喝。父亲这兄弟,心肠是极软的,自己与一叶幼时便受他照顾许多。
一剑因鲜少打理而略显粗犷的脸上满布忧心,他问道:「二叔,小秋咋晕了,要紧吗?」
二叔抚了抚泛白的儒袍,捻着胡子笑道:「没事,我在粥里放了些许安神药物,他这是睡着了。只是这孩子先天根基不好,又没人多加照料,日后怕是怎么也养不壮了。」
一剑两道剑眉一蹙,说道:「俺这回要将他带回去,再留在铁剑门,不死也剩半条命。」
二叔笑容顿失,忧心地看着一剑,顿了顿开口:「一剑,你爹没有告诉你,其实他在莫秋身边早已安排了人。只是怕被发现,除非到这孩子生死攸关的地步,否则那些人不会随意出手。」
一剑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望了二叔,忿忿道:
「俺晓得俺冲动把孩子带回来是不对,但要眼睁睁看着孩子受苦,俺做不到!俺明白爹辛苦,陆玉那女的这几年拼了命打压赤霄坊,爹是为了延陵家才无法照顾这孩子。可孩子是俺带出的,若有任何事情,俺绝对一肩扛下,不会累及延陵家!」
二叔多少也知道一剑的牛脾气,他拍拍一剑的肩,让一剑同自己坐下慢慢谈。
二叔说道:「你姐姐去世以后,铁剑门自己起了内讧,苏解容失踪,铁剑门里的镇门之宝赤霄宝剑不翼而飞的消息甚嚣尘上,这事你可知道?」
「啥?」一剑楞了楞。不是在说莫秋的事,怎又绕到别处去了?
一剑之前听说过,赤霄剑是把上古神兵利器,不仅削铁如泥、断玉无声,更是分金无痕、无比锐利,为两家先祖当年穷尽一生心力打造。之后一场变异同门兄弟阋墙分家,铁剑门得了赤霄剑奉为镇门之宝,而延陵家则拥了赤霄坊这块招牌,两方从此殊途。
二叔缓缓说道:「铁剑门的大小姐陆玉原本还有个哥哥『陆誉』,陆誉原本才是继位人选,可是后来却突然失踪。陆玉继位后几年间大刀阔斧整顿铁剑门,但一名女子并不得服众,门内长老不知从何处听来赤霄剑失踪的消息,便要陆玉拿出镇门之宝,否则不承认她是掌门。」
一剑搔了搔头,听不太懂,可又不好意思说,只得尴尬地笑了一下。
二叔眼底含笑,仔细解释。「你爹其实早知道赤霄剑不在铁剑门,然而苏解容因你姐姐的死离开,赤霄剑的秘密被掀开来,那么巧又揪出一个藏在铁剑门里的探子,于是陆玉将一切都算在咱们头上,新仇旧恨,不除咱家她是不罢休的。」
一剑突然醒悟道:「原来如此,陆玉当赤霄剑失踪的事情是咱家说的!」
二叔点头。「你爹一直以来要应付陆玉已经十分辛苦,所以小秋这孩子绝对不能带回去,铁剑门这几年来在陆玉雷厉风行的整治下势力愈益庞大,若带他回去,铁剑门便更有借口对付你爹。」
「可是,」一剑本想吼人,但又记起这人是自己的长辈,一口气咽不下也吐不出来,整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可是难道就置孩子于不顾?他还这么小,哪熬得了!」
二叔顿了顿,思量一番后说道:「不接回去,但可没说你不能照料他。」
「二叔?」一剑不甚明白。
二叔笑着拍拍一剑的肩。「你这回找到的赤铁矿和陨铁都是最好的,对赤霄坊将来的兵器锻炼大有帮助。辛苦奔波了两年你也累了,此次便由我回去向你爹复命吧,你想留几天便留几天,我留几个人给你帮手,事情安排妥当后,赶紧回来。」
「多谢二叔!」一剑喜出望外。「我回去自会向爹负荆请罪,麻烦二叔!」
「说什么负荆请罪,你这傻小子。」二叔含笑道。
这夜,一剑搂着偶尔被恶梦惊醒的小外甥一夜无眠,等到了早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小外甥送回铁剑门。
得了长辈的应许,接下来的日子一剑便欢欢喜喜地揽起照顾小外甥的责任。
莫秋的院落平时鲜少人迹,只是每隔二日有教书先生来半天,再隔二日铁剑门里的首席弟子来半日,莫秋心窍未开学什么都是慢,明明六岁了却连话也讲不太好。
开始时一剑总是小心翼翼地躲在莫秋房里,竭力隐藏气息不让人发现,可每回莫秋挨骂没饭吃,一双水汪汪泪蒙蒙的眼睛便看得一剑难受。
一剑能出手,却咬紧牙关忍下来。
他性子虽鲁直冲动,可也晓得不能拖累二叔和爹。
莫秋回房后老是小声哭,一剑屡次靠近莫秋,莫秋都会跑开。后来一剑带了几次饭过来,每天陪着莫秋用三餐,夜里坐在床头守着莫秋睡,他只能做到让莫秋吃得饱睡得好,这些他要做到最好。
小孩子的戒心不持久,某日莫秋受了责罚跑回房里,一剑见莫秋衣裳勾破,手臂上还露出一大块红肿伤痕,受不了的他一把将孩子揽进怀里,莫秋起先拼命挣扎,但一剑开始轻轻拍起孩子的背。
莫秋静了下来,而后是细细哭泣,一剑无声的怜惜传到了孩子的心里,后来莫秋竟哇地声嚎啕大哭起来。
莫秋的小脸蛋整个埋进一剑的怀里,对一剑完全撤下戒心。
那日起,莫秋的字写不好,一剑握着莫秋的手一笔一笔画;莫秋马步扎不好,他陪着莫秋扎。
他告诉莫秋:「勤能补拙,一次不好便再练一次,世上没有不能成的事。」
随后一剑更和一叶商量调人过来,将爹安排在莫秋身旁的探子换了出去。
一叶的亲信厨艺了得,行事更是俐索,如此之人照顾莫秋,一剑才放心。
后来一叶打探到有味奇药能洗髓换骨,令人续筋接脉断骨重生,一叶说若是莫秋能得到此药方,那他天生闭塞不通的奇经八脉便得疏通,甭论同常人般习武,就算日后要练就登峰造极的武功也并非难事。
一剑得知消息便日夜奔波劳走,最后皇天不负苦心人,终叫他求得药方,不过韶光易逝,就仅仅这些功夫,便已将近两个寒暑。
这日深夜,莫秋正在房里习字,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抬头看见来人,立刻高兴得放声大叫,随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往外跑去,整个人扑到一剑怀里。
「舅舅!」莫秋仰起头,笑咪咪地望着一剑。
「今天怎么这么开心?」一剑风尘仆仆地,是刚回兰州的家与父亲详谈,并且处理了赤霄坊一些急事后,又快马加鞭赶回来的。
这两年一剑总是如此往返,有时一日睡不了一个时辰,但为了这心肝外甥,丝毫也不觉得苦。
「舅舅,今日夫子赞俺书默得好。」莫秋说。
一剑听得孩子脱口而出一个「俺」,忍不住大笑,原来耳濡目染便是这么回事,这孩子竟学起他讲话来。
「嗯?然后呢?」一剑扬起笑,但笑容隐没在生得乱糟糟的胡子里,只剩一对眼里温和的笑意不断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