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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王朝7淬镜(66)

冷先生当着教授,赚的钱虽然没有白家那样惊人,但就一个学者而言,已经不能算少,物质上很过得去。

只是天底下,并没有什么人,是能事事如意的。

冷先生平生最不如意的事,就是他的结发妻子早年曾遇过一次意外,从楼梯上跌下来,不但把身子给跌瘫了,而且脑部也受了损伤,从此迷迷糊糊,最亲的人也认不清,如不会说话的傻子一般。

一个男子,要陪伴一个瘫痪的痴傻的妻子,那痛苦实不足为外人道。

冷先生和太太是年轻时共过患难的,要说抛弃发妻,另娶新妇,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心。所以他虽说有一位名分上的太太,其实过得是鳏夫的日子,白天在大学里挥洒风流地教书,回到家里,却是伴着一个傻子,凄清地独对孤灯,熬度长夜。

中国的文化里,对于凄凉的故事,是特别的钟爱。

总有一种只有受苦的人,才算得上圣人的愚昧想法。

所以冷先生这个不幸家庭的故事,合了社会上人们的胃口,渐渐传成了一段不离不弃的佳话。

其实,众口称赞冷先生重情重义的时候,谁又会真正去体察一下当事人,每个日夜里熬度的寂寞无奈呢?

白六小姐当时是个年轻姑娘,也曾听过冷先生的不幸,深为同情。起初也就是对一个陌生男人的同情罢了,偏是命运弄人,有一回,冷小姐病了,白老太太疼惜姑娘,特意将医术极好的冷先生请来看诊。

两人得到一个见面的机会,不知怎么竟很投缘。

一来二去,从医生病人,到朋友,到红颜和知己,再到君心与我心。

白六小姐被家庭娇惯着,常常能出门去玩的,冷先生又是一个单门独户的小家庭的掌控者,两人都很警醒,来往时十二分保密,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别的人都不知道他们的事情。

后来有一回,白六小姐托词要到外省亲戚家去玩,去了两三个月,不曾回来。白老太太心里挂念女儿,写信要她回来,白六小姐回信说,在亲戚家里玩得很好,暂时不愿回去。

白老太太写了几封信过去,都得到一样的结果,渐渐也起了疑心,怕女儿在外省要出意外。白老爷子当时已经掌握着很大一支军队了,听说女儿有些不保险,没有一刻犹豫,顿时领了人马,风风火火赶到那亲戚家。

到了一看,才发现女儿安全无虞,但那五六个月的凸起的肚子,那是掩饰不住了。

这肚子里的孩子,自然就是后来的冷宁芳。

宣怀风和孙副官都知道,这是白家许多年前的一件大丑事,所以对那位其实从未出嫁过的姑太太,只略略一提,便不再谈论了。

宣怀风知道孙副官是很喜欢谈谈冷宁芳的,而且他和冷宁芳的关系现在还没有正式揭开,不好和别人谈,也就只能和自己说两句罢了。

所以宣怀风体贴地把话题放在冷宁芳身上,微笑着问孙副官,“你现在,还只是称她做冷小姐?这可有些太生疏。”

孙副官笑道,“这要看场合。我对着你,称她冷小姐。单独对着她,自然另有叫法。譬如你,当着白太太的面,你能叫总长雪岚吗?”

宣怀风想起那位稳重平和,却莫名叫人有些畏怕的白太太,脸上的笑容缓了一缓。

拿起茶壶,给孙副官和自己重斟了茶,看着窗外说,“那边的饭,怎么也该吃完了罢。”

这时,一个面生的听差走进了饭厅里,对他们问,“两位就是少爷从首都带过来的宣副官和孙副官吗?”

孙副官说,“是我们。总长传唤我们吗?”

听差说,“是的。少爷请你们两位到太太屋子里去。”

孙副官听了,和宣怀风离开饭厅,又往白太太院子去。

第五十四章

一个丫环已经在月亮门前等着,见了他们,把他们引到一个小花厅上。

白雪岚和白太太都在花厅里,地上摆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箱子,其中几个箱盖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来,什么好的都有,宝气四溢的金玉珍品,精致的舶来摆设,青丘狐狸毛大袄……

南洋珍珠项链,翡翠手镯,翡翠大簪子,黑玛瑙,红宝石,林林种种,摆了大半个桌面。

白雪岚说,“母亲,这些都是儿子孝敬您的。您看着可喜欢?”

白太太是大宅子里出生的人,看着满目的珠光宝气,想着这是儿子的孝心,心底极欣慰,但面上还是很庄重的,伸着一只手,在桌上慢慢翻着,把一个项链坠子拿起来,看了看说,“这项链坠子,宝石倒是嵌得漂亮,只中间怎么空着一个圆框框?”

白雪岚笑着解释道,“这是欧洲的款式,他们时兴把人照了一张小照片,将照片放在项链坠子里。想念那个人时,就打开项链坠子来,看一眼照片。”

白太太说,“那些洋人,可谓精通奇技淫巧了,整日的男男女女混闹还不够,戴在脖子上,是故意要露形迹吗?真不知道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

白雪岚笑道,“男欢女爱,周公大礼,是正常的事。譬如父亲和您,您也可以拿一张父亲的照片,放在项链坠子里,父亲出外巡视,三五天不回家,您就看看照片,以慰相思。”

白太太又笑又骂,“没规矩的东西,你还敢拿你父亲取笑吗?等他知道了,看他怎么教训你。洋人的玩意,终究没有底蕴,不耐看。我还是更喜欢老物件。”

说着,把那项链坠子往桌上轻轻一丢。

白雪岚忙道,“老物件有的。我在首都四处查访,找到几件真正的宫廷里流出来的东西,特意为母亲买了来。”

弯腰把那些未开盖的箱子,很麻利地掀开,只管乱翻乱找。

一口气翻了三四个箱子,忽看见里面一把金如意,记得买来时说是清宫的旧物,便赶紧拿出来,双手奉给白太太。

白太太把金如意拿在手里,端详几眼,见上面镶嵌玛瑙、象牙的手法,颇有拙朴的古风,摩挲了上面的流云纹,笑着点了点头,说,“这就不错。”

白雪岚当着白太太的面,故意擦了一把汗说,“这份孝敬,总算是入了您的眼,真不容易。”

又笑道,“原来母亲也是看中实惠的,别的不爱,只爱这金如意。也是,里头是实实在在的黄金呢。”

本是一句玩笑之语,却让白太太抓到了把柄。

白太太反问他说,“我看重的不是黄金,而是如意。你今天拿了一个人造的如意来,要哄我高兴。如果我要你真正的让我如意一次,给我娶一个好儿媳妇,你给个什么样的回答?”

白雪岚微笑道,“我才头一天回来,这样三番四次地逼迫我做什么?”

白太太牙痒痒地说,“你呀……”

正想把手指伸过去,在儿子额头上戳一下,忽见丫环领着两个人进来,便矜持地把伸了一半的手缩了回来。

孙副官和宣怀风到了白家母子面前,叫了“太太”“总长”。

孙副官笑着问,“总长叫我们来,有什么吩咐?”

白雪岚指着几个放在墙边的箱子说,“送给叔伯们的东西,都在那里。大伯父、二伯父、四叔,五叔,每家是两箱。还有一箱,是给姑母的。箱子上面都挂着签子,写明白了。你们两个辛苦些,现在就往各处送去吧。”

孙副官答应了一声,“是”。

正要叫听差进来抬箱子。

白太太忽然说,“你叔伯家,孙副官是熟的。用不着把两个副官都派去。你这一位宣副官,借我一用,行不行?”

宣怀风到了白太太面前,目光总是沉静地微垂着,发现自己被白太太点了名,忍不住抬起眼看过来。

这一看,却是心脏怦地一下狠跳。

她手里拿着的那把金如意,不就是那晚两人做尽荒唐邪事时,使用的那一把吗?

白雪岚问自己的母亲,“您还缺人使唤?用他干什么?”

白太太说,“不过是派他跑跑腿。怎么,你手底下办事的人,顶矜贵了,不能为我办事?”

白雪岚笑道,“倒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他什么也不懂,怕把您的事办砸了。”

白太太冷笑道,“你总说自己看人很有眼光,怎么自己挑的副官,就挑一个什么也不懂的。一个不懂事的人,为什么做了你的副官?你对自己的母亲,也敷衍得过头了。”

白雪岚心里明白,在母亲面前,他越回护宣怀风,事情越要糟糕。

因此他还是好脾气地笑着,耸耸肩说,“我说一句话,就要挨您一顿好骂,让我还敢说什么?别说使唤一个副官,就算使唤我,您也是满可以的。”

白太太这才脸色缓和下来,慢慢地说,“你这个话,才见着一点良心。不然,我还以为你在外面野惯了,连亲娘都不当一回事了。”

说罢,转过头对宣怀风说,“宣副官,请你过来。”

宣怀风只好上前一步。

白太太和蔼地问,“不知你愿不愿意帮我一个忙?”

宣怀风看这端庄的贵妇人说话时,还握着那把淫乱罪证一般的金如意,想起这东西曾经如何粗糙地摩擦过自己身体,早羞愧狼狈到不堪,好像丑事都在光天化日下完全暴露了。

俊脸上的两腮,直透出血一般的殷红。

其实这样的事,若发生在别人身上,只要大众不知情,就不会太在意。可宣怀风在精神上,颇有些洁癖,未必凡事往实际上想,却要问心里过不过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