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出门,凉飕飕的风灌了容谡满脖子。
他身居翰林院编修,秋冬官服累赘厚重,去藏书阁修书多有不便,因而容谡只罩了冬袍的外衫,底下却是简简单单一层春服。
容谡掩了掩袖口,想提步走过长廊,却不知为何,他竟觉得有一道不容忽视的目光正打量着他。
他已经走下了正堂前的石阶,继而偏过头,容谡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
在他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她抚了抚发上别的玉色花簇钗镊。
见他看了过了,楚琅华言笑晏晏,“容大人,真巧,又见面了。”
字字清晰明亮,如玉珠滚在瓷盘发出的悦耳动听的声音。
榴红橙粉的衣裙上披着一件藕荷色的氅子,暴露在空气中的长发有一种鸦青的质感,容谡难得将宝庆郡主看得如此清楚。
却是面色惨白地露出一笑。
“下臣请郡主安。”
楚琅华看着他,想从他的脸上看出别的什么来。
但容谡让她失望了。
他只颤了下眼睫,勉强打起的笑容让楚琅华看了又生出许多不喜。
一种古怪的氛围在二人间弥漫,直到楚隽慢慢从正堂走出,容谡求救一般地看过去。
然而楚隽似乎是来欣赏他此刻的狼狈模样,瞥了一眼,又确定了门外站着的人当真是宝庆之后,收回目光转身回去了。
独独留下容谡一人在冷飕飕的风里,方才还在楚隽面前搬弄是非的一张嘴,此刻噤若寒蝉、不发一言。
他闪烁不止的眸光,极容易让楚琅华想到先前楚隽同她描述的“林中雀”“渊池鱼”,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很快她就落下了虚假的笑容,面无表情之后便是眉眼带霜。
“隐约记得前些年有位进士也是容姓,也是与同期三人共任翰林院编修一职。”楚琅华说到一半,瞥了眼容谡,才继续说道:“那你可知,他因何未能留在御前吗?”
容谡难得能僵着唇舌,说出两个字,“……什么?”
楚琅华走近了些,将他的面容看得更清楚了,语气越发冷淡,平白无奇地说着:“陛下嫌他的舌头太长,送去了天牢一趟,听说出来的时候手脚俱断,口不能言,唯有一双好看的眼幸得留下。”
第15章 处置
容谡出入翰林院一载有余,当然比楚琅华更清楚翰林院的历代编修都有谁,也知道楚琅华在胡编乱造,为的就是看他慌忙无措,让他知道,她若想碾死他,比虫蚁要来得轻松。
牢狱之灾,口舌之祸,这是楚琅华在警告他。
他的肩骨发颤,看她的眼神愈加闪躲畏缩。
“郡主……”
容谡唤了楚琅华一声,惊恐之色如锦帛撕裂。
楚琅华见状,轻轻拧眉。
此时容谡惶恐不安的模样,实在不能让她和先前在楚隽面前侃侃而谈的人联系到一起。
她在他的面容转了几转,容谡便埋头曲项,如山林栖息之雀,不敢与她对视。
“容大人何须害怕?”
楚琅华忽然点名,容谡的脊背绷直了些,抿起的唇褪去了淡淡的颜色。
“谨言慎行,自然前程似锦。否则他日成为阶下之囚,临头一死,虽可以称一句‘殒身不逊’,但留存于世的亲族与恩师,祸及数代不止,这罪孽却不知该如何抵消。所以人呢,谨小慎微一些总归是没有坏处。”
她的语调格外清慢轻细,“容大人,你说是吗?”
而容谡在她话落的一瞬,身形不稳地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才道了一声:“郡主所说,自当是如此。”
容谡没有辩解之词,这是唯一让楚琅华满意的地方。
她将想说的话已说了七分,剩下的三分倒也不必直白讲给他听。
话山半露,反而会有更多意想不到的效果。
她抬了抬头,声音明显变得更为冷淡,“既如此,就不耽误容大人今日的功程了。”
楚琅华侧过身子,不再去看容谡。
容谡朝她拜了拜才离开。
清俊之姿迎风而去,凉凉瑟瑟的触感让容谡嘴角不由一翘。
他走出了秋华居,绕过了北苑十一所。
容谡方才慢慢地挺直腰板,在先前与楚琅华的轿撵相遇的地方停下脚步,百无聊赖地从前上方折下一枝秋,纤细柔长的眼睫覆下,遮住了眼底深处的漆黑明亮的眸色。
“宝庆。”他讥笑又迷茫地念出这两个字。
-
楚隽还在正堂。
楚琅华进去时一眼就看到了她的青色绢花摆在了案桌上。
她前去拿起了绢花,但楚隽正坐一旁,她不得不问声好。
只是声音沉闷得异常,楚隽轻轻叹了一声,“宝庆莫要气坏了身子,那容谡不过是个黄口小儿,口无遮拦惯了,实在不值当宝庆将他记在心里。”